Chapter 22
吃完饭后,丁勇提出一家人去门口的公园走走,消消食,散散步。
丁暮云看了眼时间,有些担心杜富国又像上次那样发怒。
杜昭山当时把杜春树送过来时,宽慰过她,说自己已经和杜富国商量过了。
杜春树一直待在医院里也抑郁,杜富国一年不来看他几次,一来就是揍他,伤了杜春树的心,传出去也难听。
虽说目前杜家还是杜春树当家,但杜富国的兄弟们可不是吃素的,个个虎视眈眈。瓜分到的一点家产放在普通人眼里也是一大笔,盖高楼的盖高楼,投资的投资。有起来的,也有坍塌的。
往往云起令人生畏,坍塌为人津津乐道。
杜富国要的是前者,后者,死也不要。
“算了,爸,时间也不早了。”丁暮云挡在杜春树前面,“他回去晚了家人也要担心的。”
杜春树喝得有些醉,脸上看不出什么,平平静静的,但身上全是佛手柑混着酒精的滋味。
扰得人心烦。
丁勇发疯一样抽了抽,结结巴巴地,“大男人家家的,这个点出来还需要谁同意?”
“……”
“对!”
“不要谁同意!”
杜春树站在风里,突然大叫几声。
丁暮云愣了愣,一脸无语。
她现在可以确定,他是真喝醉了。
醉得忘记身份,忘记自己是A城最引人注目的杜家二少。
路边喧嚣,他扔了拐杖,单腿支撑起整个身体。
醉意溶在风里,轻轻一吹,他像个纸扎的小人儿似的,倒在她背上。
他挣扎着要起来,手臂却软得抬不起来,变成了泥捏的。
杜春树怔怔的,忽然大笑出声。
丁勇和赵智有些错愕,尤其赵智,眼睛睁得圆圆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腿上。
似乎要将他的身体看穿。
丁暮云立刻侧了点身,挡住他的半边身体。
“时间真不早了。”丁暮云尴尬地笑笑,“我送他回去。”
“路上小心。”赵智两只手汇在唇前,放大音量,“早去早回。”
“别回来晚了。”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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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布着浓重的黑,长长的柏树飞快地向后流淌,中国结形状的照明灯湮散在空中,模模糊糊的,碎成一片。
车里弥漫着白酒和香水的味道,酒臭味混进香味里,拌成一股古怪的滋味。
习惯泡在消毒水味里,突然一直闷在这样的空间,她有些想吐。
杜春树坐在副驾驶座上,并没有睡。
单手支着半边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视镜里的自己。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
丁暮云淡淡地,“要睡觉吗?”
“……”
杜春树没有应。
前方红灯,丁暮云刹车下来,停在斑马线前。
斑马线上路过一群小孩,年纪不大,都穿着红色的校服,似乎是附近高中刚下晚自习的高中生。
其中混进一个白衬衫男人,男人长身玉立,身姿挺拔,踩着双精致的短款英版Dr. Marten,没有过多的颜色修饰,穿戴中隐隐透着些贵气。
模样细细一看,还有些熟悉。
呓,这不是何风与吗?
丁暮云下意识地想和他打招呼,但立刻意识到旁边还坐了位大佛。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某人,他似乎没什么反应,精神还在游离。
算了,不打了,明天遇到何风与的时候和他说声就行。
红灯过半,即将进入倒计时。
面前的小孩快走完了,何风与也即将走到人行道的另一面。
杜春树手张开,猛地站了起来,半边身体伸到窗外去。
“何风与!你去哪儿?”
“?”
何风与闻言,立刻转过头来。
他站在原地,视线集中在挥手的杜春树身上,杜春树笑着冲他招手,那样子实在说不上是打招呼,像超市门口气太满的迎宾气球人,嚣张得古怪。
而这种看他的眼神,很快连累到丁暮云的身上。
眼神里掺杂着复杂的情愫,讶异,愤懑,糟糕的贬义词都可以用来形容现在。
丁暮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小子看来是真喝醉了,她就不该低估丁勇带来的那几斤包谷酒的威力。
周围车辆里的人都在看他们,她涨红了脸,用力逮着杜春树的衣摆把他拽下来。
“大哥,你疯了???”
“不要命了?快坐下!”
顶上的交通灯跳成绿色,光线垂直,反射进车窗里。
杜春树像弹簧一样坐了回来,脸上还带着些孩子的笑意。
汽车偏离之前的行驶路径,右转弯过来,暂时停在路边。
何风与走过来,提起两指,敲了敲车窗。
何风与神情严肃,“小云,你下车。”
杜春树嗤了声,学着何风与的神态和音调,变了声,“小云,你别下。”
“……杜春树。”何风与瞪着他,眼睛瞪得血红,咬牙切齿地逼出,“你他妈别太狂了。”
“老子忍你很久了。”
“哦,我知道。”杜春树懒洋洋地躺在副驾驶座上,拖腔带调地,“但我这人吧——”
“不爱改,也不想改。”
杜春树长腿一伸,气焰顶到车盖。
空气里隐隐约约透着股火药味,飞扬跋扈的,直往脑子里钻。
丁暮云觉得气氛不对,立刻拉了拉杜春树的手,眉头拧在一块,连眉心的纹路都想阻止他。
可杜春树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动都不动,甚至,还笑盈盈的。
似乎在看什么喜剧。
行,这小子她是劝不动的。
她劝何风与去。
丁暮云别过身去,拽了拽车门。
刚一摸到边缘,杜春树就把她扯了过来。
他的力气奇大,虽然杜春树腿脚不好,但作为一个男人,该发育的地方都发育到位,成年男人的力气更是不在话下,他这么一拉,她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一瞬便撞到他怀里。
砰。一声闷响。
丁暮云砸得眼冒金星。
杜春树人瘦,胸前全是骨头。头砸到骨头之上,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头晕目眩。
她疼得像只受伤的小狗,条件反射般抱紧脑袋。
迷迷糊糊中,似乎还听到另类的音响。
类似疯跳的心跳声。
以及玫瑰被踩在脚下而发出的窸窸窣窣音。
“别下。”杜春树冷冰冰地说,“你最好听我的。”
“……”
“杜春树!”何风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像个发怒的狮子,低着嗓子闷吼了一声,杜春树权当没听见。
何风与过来拉车门,可车子早已上了锁,这么做无异于愚公移山。
何风与气不过,重重地踢了车一脚。
受伤的小车嗷嗷地叫了起来,四面的红光都在闪烁跳跃。
杜春树张着嘴,哈哈大笑,仪态夸张,眼泪从眼眶中蹦出。
像个疯子。
“杜春树!”
“你真觉得我治不了你?医院是医院,这儿是这儿,你自己考虑清楚。”何风与的眼神转到他的腿上,“你那样子,斗得过我吗?”
杜春树停了笑,眼神阴了下来。
人人都知道他的软肋,人人都嘲笑他。
他明明已经快要习惯这个事实,可是外人的这么一眼,又能让他燃起仇恨的怒火。
他讨厌这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杜春树抬起手,眼里完全看不见光,“你他妈再说一次。”
丁暮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动作飞快,哗一下拉开了车门。
她踉踉跄跄地站在杜春树和何风与之间,头发乱蓬蓬的,到处飞,完全没有大人该有的样子。
丁暮云一手攥着何风与的袖子,把他拉开,拉到和杜春树保持安全距离的位置。
“你们俩别说了行不行?”她声音逼仄,小得似乎在求他,“小风,你让让他。”
“……”
何风与低头,看向她的脸。
这张熟悉,朝思夜想,又陌生的脸。
突然觉得,十分讽刺。
“呵呵。”何风与冷笑,“再说一次?再说一次都行!杜春树!你他妈就是个残废!”
“废物!残废!生下来就是个瘸子!一辈子都治不好的瘸子!”
“丁暮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残废!你他妈再有钱你也配不上她!”
“……”
“……”
“何风与!”她毫不迟疑地吼回,“你疯了!”
何风与懵了懵。
混乱的大脑里飞速闪过许多画面,刚刚的那些话完全没有经过脑子,顺着舌头就这么崩了出来。等到她反应过来时,脑子里已经全是他们的之前。
她和杜春树的初见,相处,还有他笑里藏刀,过分熟练的微笑,他欺负她过后,坐在轮椅上捧腹大笑的模样。
他像个小孩,一个永远十二的小孩,长不大的小孩。
她也一直这样看待他。
可在何风与面前,这样的任性却成了喜欢。
杜春树疯了,他也疯了。
杜春树瞪着何风与,没有否定,也没有反驳,木木地坐在原位,指甲嵌入肉里。
掌心青紫一片,指甲下方渗出丝丝血花。
阴鸷的眼神里,藏着带血的尖刀。
任谁看见了都会害怕得四处鼠窜。
丁暮云盯着他,心里莫名的难过。
她知道,这样的处境下,最难过的究竟是谁。
何风与看见他们的模样,也知道了丁暮云的选择。
他跟着丁暮云这么多年,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他进医院是为了她,做到现在也是为了她。
可是她的心,已经不属于他了。
何风与指着杜春树的鼻子,大叫:“杜春树,老子告诉你,老子不干了。”
“你爱找谁发火找谁发火去,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受你的罪了。”
“小云。”何风与喊她的名字,“我也要和你再见了。”
“和你,和林洄,都说一声。”
他不等她的回答,转过身,逃进风里。
挺拔的背轰然倒下,头垂到胸前,白衬衫上挂着些许枯黄的银杏。他早早地失去了少年的稚气,也早早地失去了自己的热爱。
步子连拖,擦着满是灰尘的地,向前摩挲。
月光照在他的身后,他融进黑暗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