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山海有一处天下奇观。最西边封着片冰原，坚冰冷冷地聚成一条白线，白线正中间拔地而起了一座春山，没有人知道它是多久出现的。

伤碧成寒林，梅色却点春。若是忽略山脚大片的寒冰，这里倒像是个踏青的好去处。

见红梅灼然盛放，执拂尘的老道啧啧称奇。梅属阴，这里漫山遍野都种的是，怕是早被魔物盘踞。

他当然不是路过此处，谁会有命不要，没事路过冰原正中呢？

这儿冷得不像人间，皮肉之苦尚能忍受，刻进骨子里的寒却直教人想死。此刻山脚下聚着不少人，皆腰佩御寒宝物，端端地扎成了一个结界，冷意却难消。

“这……”老道还没哆嗦出半个字就住了嘴。而他呼出的寒气顷刻便凝成了数根锋利冰针，直直地朝他的命门刺去！还好早有前车之鉴，他反应极快，聚起灵气把那针碎了。

他重重地打了一个冷颤，后怕地瞥了瞥地上已去奈何桥排队的冰雕们。极寒的冰雪把他脑子冻坏了，竟然忘了，在这里一出声就会死！

寻仙者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座右铭，越危险的地方，越是想闯一下。每年都有人来此，从此天下再也没了他们的踪迹。后人不见前人，更加蠢蠢欲动。

那些人是死去了，还是…飞升了？

修仙修仙，就连高坐在血玉座上的那位，飞升之前都血战数十日，被劈了百道天雷，若不大胆去寻得机缘，如何成仙？

这仅是他们来这邪门地儿的第二个时辰，经脉僵硬得快断了，可护山结界依旧纹丝不动！

老道伸出青紫发黑的手，吃力地打着手语：“要不咱们合全力一击，成了最好，不成就打道回府？”

他抬头看了看山下落满的雪，山上满树的花，落英浮于厚雪，美极。可整座山都浸润在无形封印之中，只有一个大大敞开的山口，明晃晃地显着一条山路。

可那山口触之即死，血气浮上，才看到一柄淡雪色剑影悬于此处，剑柄上刻着深红字迹。

众人冥冥之中有了感应，若是能进这山，必有机缘！

活则一步登天，死则烟消云散，他们手脚麻木，他们热血沸腾，永生的答案就在眼前，不能再等了——

众人齐齐点头，布好最后一道破阵之法，灵力剑气五光十色聚在一起，以滔天之力轰向淡色结界，势同裂空！

可惜，连一丝风声都没换回来。

只有十二柄长剑从山口化形而出，无声无息地朝他们飞来。彼时众人正合掌欲再度摆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轻轻倒在了雪里，血点成梅。

山色静谧，那柄剑依旧静静悬立，一切好春光。

这山不进生人，却不管死物。寻仙者的血气慢慢流入空中，入了山，敲响了山顶寺里的钟。

古老的钟声响起，悠远的十二下，天地都静默了，为他们十二人哀鸣。又像是警告。

此为禁地，擅、闯、者、死。

*

若是真有人进的了结界，沿着铺满落花的古道向上，破了沿途九九八十一道无边杀阵，侥幸还剩了个能动的脑子和没有全瞎的眼睛的话，会发现这春山的顶上，竟然有一座庙。

佛门净地，处处靡靡。小庙的乌檐朱漆已经陈旧，旧蒲团落絮，点香烛长熄，石阶上倒还没有落灰。烛台上溅着大团大团的污血，只有壁画上的金粉画像熠熠生辉，可其上画的全是妖。

如此佛寺，半分菩萨气儿也没有，反而妖气冲天，连天的梅种在这里，也少了几分孤高，反倒勾人魂。

滴答，

不知道是哪来的水声。

一尊纯金笑佛像盘腿于高堂之上，眉眼弯弯，面带和笑，手捏的却是木佛珠，珠子上的颗颗“卍”字红得滴血，好似在镇妖。

笑佛前放着个蒲团，蒲团上盘腿坐着个和尚。他披着一身没有半点褶皱的僧袍，阖着双眼，薄唇翕动，手握佛珠，一颗一颗拨着。

手上的佛珠微微发烫，绛尘知道又有人闯山了。可他不为所动，只有长睫颤动，虔诚而圣洁。

“小和尚，又有人来送死了。”从寺角落深黑的阴影里传来道清越的声音。

他的手腕被重锁紧锁固定，瘫坐在湿冷的地面上。黑发四处散乱，皮肤苍白如纸，身上依稀可见曾是银线红衣，如今被新旧的血染了，红得不甚均匀，有些地方已被污成了黑。

明明是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的模样，他却还是像个被人深深忌惮着的恶鬼，身上贴着许许多多的黄纸。

那人低低垂着头，好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只可惜连脖子都被粗重的黑铁圈禁锢着，像是被折断了一般。

形销骨立，细若枯骨，和清风晓月的僧人相比，他连个活人都不像。

滴答，水声的来源终于找到了。

极寒的水珠由灵力控制着，一滴滴不间断地从他额头上方的竹管中落下。那原是用来取酒的竹，被突兀地插在掉灰的墙上。墙上原还有个镶着短镣铐的孔，不过后来和尚慈悲，换成了长链，他的脑袋终于不用被固定在墙上。

和尚闭着眼，不说话，连呼吸都没有声音，和死了没区别，忒没意思。

铛——

厚重的钟声将时间无限拉长。

“一、二……十二。十二条人命，你真狠心。”柳闲朝地上刚数完数目的蚂蚁道了声永别，抬腿换了个坐姿，顺带轻轻地碾死了它们。

和尚不开口，只有水滴声回应他。

他锲而不舍地问：“我在这里呆了多少年了？”

“一百零七年。”绛尘终于睁了眼，其中澄澈。

“被那群没良心的派来这破庙守了我这么多年，你真亏。”柳闲惋惜地叹了声：“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一百零七年。”

他撇了撇嘴：“我这么好的人被你们关了这么久，也是真委屈。”

绛尘微蹙眉盯着手中发红的念珠，心中莫名不安，除罪的经文越念越快，他道：“上仙无须自谦。”

“自谦？”

柳闲笑问：“你是在尊我为谦和仁爱的上仙，还是在骂我是罪该万死的魔头？”

他不解地抬起了头，看着寺外满树的山花。

他卷着一丝比东风还缱绻的笑，抬眸的那一刻，满堂的金印、呼啸的卷云、垂露的春光，骤然都失了颜色。

人间只剩了他一个焦点，倒不是因为他美得太夺目，而是因为太诡异了。

他像一个绝色又恐怖的木偶，被人抽了魂似的，除了眼角几条将干未干的妖冶血痕，其余什么都没有，只有木然的灰。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山石草木，眉眼弯弯却没什么笑意，瘦削沾血的脸上嵌着两颗无光的瞳孔，光都被吸了进去。

他天真地轻问：“敢问大师，对无辜之人的生死视而不见，神佛不会怪罪下来吗？”

“上仙，那是他们的命数，贫僧管不了。”

闻言，柳闲低低地笑了许久：“那你还管我？少讲冷笑话。”

“上仙，若您出世，人间会有灾。贫僧身微力薄，守着您，是贫僧之责。”

说罢绛尘阿弥陀佛了一声，钟声余音了后，他起身，手上的念珠循声而断，周遭乌鸦频频嘶叫，他的眉头已经蹙成了两道锋。

他竖起手掌，朝着笑佛福了最后一礼：“我佛纵然怪罪于我，也是我的命罢了。”

柳闲扬起眼珠子白了眼这死犟驴，又看到这人盘了百年的佛珠散落一地，勾唇道：“大师，为我摘一枝花回来吧。花开正好，魔头也想看看。”

他知道绛尘是又要下山给人超度了，在别人送死时不阻止，反等人死了之后念经，还真是人模狗样，心理变态。

“好。”

那和尚端端正正走了，又沉沉稳稳回来。雷打不动地在山下待了一个时辰，他超度了那十二具残尸，袍子依旧雪白。

他手上的佛珠在去时碎了一地，如今仅仅拿着一枝梅花。

白袍僧人行着单掌礼，躬身递给柳闲红梅。他面色冷然，紧闭着眼，口中默念着清心咒，实在是个绝情绝义的高僧。可惜在柳闲也接触到这花枝的时候，他手一僵，瞬间沉了脸色。

有人笑着：“不敢看我？一百零七年了，绛尘，你怎么只涨血孽，不长心眼。”

浓郁的梅香袭来，沉沉地包裹住了绛尘。脑中一片混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破败得快要死了的人，轻松打开了由千年寒铁制成的锁。

柳闲一片一片翩翩然然地地揭下了身上贴满的符纸，数位大能费尽心血画成的镇仙符咒，经他手轻轻一弹便化成了飞烟。

绛尘的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叫嚣着，全身的血液就快要沸腾，又被柳闲懒丝丝的声音安抚了下来。

“大师，你心乱了。”

僧人不受控制地瘫了下来，柳闲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帮他持住了平衡，轻笑道：

“你们机关算尽，却在这种小事上犯懒，用我的剑守山，亏你们想得出来。”

他沉思片刻，又点点头：“不过也对，毕竟你们都是废物。只有我的剑，才能挡住所有人。”

绛尘模模糊糊地听着他的话。那声音清冽如山泉抚慰人心，手上的力道却强迫他偏着头，就快将他的下颌骨捏碎！

柳闲看着他颤动的双目，笑得山花簌簌开，他问：“祂在哪儿？”

绛尘只觉得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灵心之中古弦断，乱石崩，他只能循着心迹如实开口：“贫僧……不知。”

“好吧。”脸上力道突然一松，他重重坠地。

“大师，今日就要分别，你送我一枝梅花，我回赠你一场大梦，如何？”

眼前的破烂瞎子正在说话，僧人诡异地合上了眼，形如礼佛，不过这次他沉入了能溺死人的梦境，终于笑了。

“若还醒得过来，大可去找你的师父道友们，顺带帮我捎句话，就说——”

“来日方长，在下柳兰亭，先见过各位大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仙笑：来日方长，你们（被）放虎归山，快有难了。

我满地打滚：来日方长，先向各位小天使求收藏了！

专栏里《诸君怜我，美人窃国》求预收，文案如下：

幼时，夫子在乡野里教我，人各有志。

我问他，哥哥的志向是什么呢？他说，他要做大梁的丞相。我笑嘻嘻地，说那我便要做最令人艳羡的丞相夫人。

花楼里，恩客赞我纯良，此战凯旋便来赎我。我抿了抿唇，羞涩道，“奴长大后，愿为将军男妾，与您白首不离。”

我生来弱小，从未有人问过我的志向。有人擅长文墨刀枪，志在将相；而我仅训得一手好狼，志不在远。

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唤我名姓，唤我花名，唤我爱称，却都不如一声“陛下”来的好听。所以我凭着一张美人皮和从花楼里学来的本事，窃取了皇子身份。

诸君怜惜我，助了我窃国。

我笑看着曾耻笑我的皇弟求着为我穿衣脱靴，将军被纳入后宫为妃为妾，丞相藏于金銮殿后软床之上衣不蔽体，看着文武百官立于殿下高呼“万岁”——

他们实现了志向，我也做到了。

我并非无心，台上台下几人，我也曾怜过。要是他们不做会咬人的恶狼，只是条闻到我的味道就摇尾巴的狗就好了。

我会更喜欢的。

所以，我一下又一下、亲手拔掉了他们尖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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