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江尧观察了一眼萧吟睡去的侧脸，悄悄从被窝中拱了出去。

他小心翼翼地飞到门口，再次不放心地回头看去，却见本应睡熟的那人正定定地看向他。

江尧的小心脏颤抖了一下：“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萧吟已经开始穿外套，“从阿尧你离开的那一瞬间。”

江尧开始想怎么编造借口：“不是……我就是睡不着出去透透气，你穿衣服干嘛？”

萧吟似笑非笑地走到他面前：“出去透透气？让我猜猜，阿尧是想去津山族长那边透气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家伙啊……江尧认命地轻叹口气。

“所以那津山族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尧不打算跟我说说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将身影潜入幽深的黑暗中，萧吟穿梭于梁上檐角之间，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并不似是怀有身孕之人。

“当年，其实是津山求我将藏春带走的。”江尧说。

世人皆认为言灵一族的族长位高权重，但却不知道，得到强大的力量就要付出与之相对应的代价，他们历届的族长没有一个寿终正寝，都是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重病身亡。

所以，津山当年才故意陷害藏春，哪怕对方会恨他，他也绝不允许藏春成为族长。

“竟是如此么？”萧吟听完他的解释，又问：“难道说这与他们口中的蜘蛛仙人有关？”

江尧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当年我也不过是受了津山的钱帮他带走藏春，别的没细问过。”

“还真是阿尧的行事作风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白天曾到过的津山族长的院落，此时明明已是深夜，他们却远远地看到屋内灯火通明，窗子上映出两道黑色的人影。

萧吟隐去灵息，躲避到墙壁之后，细细聆听后分辨出屋内是津山与孙长老的声音。

两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尽管萧吟与江尧努力去听，依旧只听到几个零散的词语，如“大仙”“族长竞选”“祭品”之类的。

待再要细听时，孙长老已经愤愤地摔门走了出去。

萧吟问：“阿尧，我们还进去么？”

江尧回：“进，怎么不进。”

于是萧吟就抱着兔子出现在了津山的眼前。

津山正瘫坐在床边，满脸的愤恨与无奈。听到门口有人的动静，他抬头望去，纵使看不见，还是清楚地捕捉到对方的灵能气息。

“萧峰主，深夜造访，有何贵干？”津山皱起眉头。

萧吟替他关上了门，说：“我自然是为藏春的事情而来。”

听到藏春的名字，津山的气息一乱，忽地站起身拽住萧吟的衣袖，“萧峰主，藏春他是被孙长老骗到这里的，请您明日就带他回去，我言灵一族的事情，并不需要把你们牵扯进来！”

萧吟仔细地看向他灰色的双眼，见那双眼毫无波光，只是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

除了萧吟以外，他从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他将衣袖从津山的手中扯出来，淡声道：“津山族长，我曾受夫君所托照顾藏春，来此处本就是为了护他安全，但是，倘若你不对我坦诚相待，我连孙长老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不知，又如何知道该怎么做呢？”

江尧在旁边埋着脸不敢看他，心想：夫君什么的，称呼也太奇怪了吧！

津山沉默了半晌，才说：“抱歉，萧峰主，此乃我言灵一族的家事，不便向外透露。”

萧吟嗤笑一声，“既如此，我也不便帮你们的忙了，不如本峰主明日就打道回府，让你们自己窝里斗个明白再说。”

对于这位萧峰主，津山只在当初全国转播的江尧葬礼上见过一次，当初也只是感叹江尧这样没心没肺的家伙也会有道侣。而他如此针锋相对，这是津山不曾想到的。

直到萧吟已经一只脚踏出了门槛，津山才抬起手阻拦道：“萧峰主，等一下。”

萧吟不为所动，“等什么等，本峰主等得烦了。”

津山以为自己当真得罪了这位，之前本来想要有所保留的心思烟消云散，态度更加诚恳：“等等，萧峰主，你毕竟是江尧的道侣，我并非不信任你。我所犹豫的，只是此事乃我言灵一族的家丑罢了。”

萧吟这才收回了腿，“说来听听。”

津山叹了口气，想了半天，才说：“萧峰主应有所听闻，我言灵一族从先祖时便供奉着神灵——上古蜘蛛大仙。”

萧吟与江尧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这事当真与那劳什子的大仙有关。

津山看不到对方表情，继续说：“言灵一族的弟子们，人人皆知蜘蛛大仙具有强大的神力，它会将力量赐予族长与长老庇佑我族绵延兴盛，但他们却不知，蜘蛛大仙的赐予是有条件的。我们的先祖曾与蜘蛛大仙建立契约，大仙赐予我们无上之力，而我们也要定时供奉祭品供大仙享用。”

“祭品？”

津山点点头，“没错，祭品，这祭品通常是我言灵一族的特殊能力。比如说我，我天生有用灵能开天眼窥测天机之能，蜘蛛大仙觉得这能力十分有趣，便命我将此奉上。”

江尧忍不住开口：“原来你的眼睛是这么瞎的。”

津山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地朝他说话的方向看去。

萧吟把江尧抱紧，说：“这是我的灵宠，一只兔子精。”他才不想让津山知道江尧还活着呢。

津山若有所悟，“我说之前就感觉到明明还存在另一个灵能的气息，却一直找不到人。”

萧吟把话题拉回去，“你刚才说的这些我已经明白了，但这个和藏春有什么关系？”

津山闻言继续道：“藏春回来之前，孙长老曾频频前往地宫中与蜘蛛大仙相见，我想，此事必与蜘蛛大仙脱不了干系。萧峰主，我如今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个废人，族长之位早已形同虚设，再不能保藏春周全，请您速速带他回去吧。”

萧吟看他如此认真，知道他的确没有说谎话骗他。但正是因为如此，他心头反而平添一股闷气。

他冷冰冰地回：“你这样事事瞒着藏春，就当真是对他好了？他巴巴地不计前嫌回来看你，就是想与你重归于好，你呢，骗他那么多年还不知悔改，我最烦你们这些从来不肯把话说清楚的人。”

江尧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我怎么感觉你搁这儿点我呢？”

萧吟换了副脸色，无辜地眨眨眼：“我有么，我没有。”

津山叹了口气：“我自然知道此事皆是我不对，但是萧峰主，事已至此，我的确已无法护他，还请你帮我这一次。”

褪去了白日面对藏春时伪装出的狠厉，如今的津山颓然地恳求着萧吟，与藏春昔日口中描述的那个稳重体贴的大哥形象重叠在一起。

藏春不是愚钝之人，他的心思比常人要细腻敏感千万倍，正因如此，才会在还不知道兔子精就是江尧之时便那样亲近对方。

他应当是对津山的苦衷有所察觉，才会不论如何都想回来见他一面的。

“对了，萧峰主，请您等到言灵一族的族长竞选结束后，把这个交给藏春。”他说着，从锁紧的一处匣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苦笑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亲手交给他的，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这里面装的，正是当年毒酒的解药。

津山不可能真的让藏春一辈子都无法正常说话，只要言灵一族顺利选出下一届族长，待他身死后，藏春也就真正与言灵一族再无关系了。

到那时，他便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吧。

想到这里，津山的脸上浮现起暖意。

萧吟接过了药瓶，低声说：“我就帮你这一次，但如果藏春不论如何都不肯走，我也没办法的。”

津山松了口气，满脸欣喜：“那就多谢萧峰主了！”

萧吟的眉毛皱得像毛毛虫：“都说了不一定成功，你别开心得这么早。”

天方破晓之时，淡青色的天空还镶着几颗稀落的残星，空气中弥散着湿冷的寒气，高高的草垛上覆盖有灰色的露水。

这辆装满草捆的农柴车从后门慢慢悠悠地驶出，为首的车夫身形瘦削，头盖灰白草毡帽，身披宽大的粗布斗篷。

有守门人拦住他的路，他从厚重的斗篷中探出一只手，手中捏着的是族长特批的出行令。

这些言灵族底下的家仆还是对族长极为尊重的，立马为他打开了后门。

“驾！”车夫清呵一声，拍着灰头土脸的老马飞驰而去。

待到已经走出去很远，江尧才从草垛中露出圆滚滚的脑袋，打了个呵欠：“话说，咱们非要这么早就走吗？”

萧吟微微抬起毡帽，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夜长梦多，待到藏春醒来，跟他废话一番，他又要不肯走了。”

“我看你之前跟津山说话那语气，还以为你不会瞒着藏春离开呢。”

萧吟从帽子底下看江尧一眼，“那蜘蛛大仙既然有上古神力，自然不是一个小藏春能对付得过的，阿尧，我不像你强大到可以万事不计后果，也没办法做到拯救苍生。我能做的，不过是权衡利弊后选择一个最优解罢了。而即便是我选择的那个最优解，也可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