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午后，空中流火，太阳好像不要钱似的，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七八个小时的暴晒，就连聒噪的知了此时也没了力气。

人们躲在空调房里，连看一眼窗外的勇气都没有。

余丁从亮着红灯“录制中”三个字的房间里走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重重叹了口气，转身推开了旁边办公室的门。

导演徐亮亮满脸疲惫，闻声看过来，“还不行？”

“哎！”余丁点点头，那张丧着的脸就是回答。

徐亮亮眼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火光，啪一声，灭了。

余丁无奈的走过来，坐下，灌了一大杯水，好似才回了魂，“导儿，要不找个由头，换个女CV吧。闻老师其实说的没错，倩儿姐配音确实不大行，咱这剧努力了这么久，不能折在这临门一脚啊，你……”

他话没说完，头上便挨了一下。

“就你明白！”这个事徐亮亮不知心烦了多久，要是能换，哪儿至于现在这般为难，“那倩儿姐背后是谁，你不知道？咱这剧最后能砸多大的水花，看的是配音吗？！那得看发行，看平台，档期，看宣传推广，哪个不要钱，不凭关系。换了她，别说水花了，全剧组的人都得给我喝西北风去。”

“那怎么办呀？”余丁也没了主意，心烦的直挠头。

徐亮亮没说话，捏着皱紧的眉心，他也想知道该怎么办。

二人沉默许久，徐亮亮好像突然下了狠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去说。现在配音这行情，我就不信他真敢违约。”

话说得很是硬气。

气势汹汹的打开门，徐亮亮突然愣住了，声音瞬间软了下来，“闻老师？您，您怎么出来了？”

眼前这人一身墨蓝天丝中式盘扣立领褂衫，衬的肤白脸小，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框眼镜，虽瘦却身段极好，板板正正的往那一站，自带一股子书卷气，好似酷暑中的一阵凉风，让人说不出重话来。

他收了正欲敲门的手，说出口的话，却不像看起来这般无害，“徐导，既然你们迟迟不同意换人，那我只能终止我们的合作。再见。”

干脆利索的说完，闻清转身就走。

徐亮亮没料到这人真敢撂挑子，情急之下急跑两步，把人拦了下来，好言哄道：“别啊闻老师，我们实在是有难处，要不然这样，咱们分开录，我们后期用最先进的AI设备调一下，保证达到您的要求。”

如果说刚才终止合约，闻清还是带了些许歉意的，那么现在他的眼中便只剩下失望。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徐亮亮，想不明白曾经屡出佳作的导演，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徐亮亮让他盯的发毛，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机器搭档？”

闻清这话冷冰冰的一出口，徐亮亮就知道自己刚说错话了。

一个对配音的品质和搭档的专业度要求如此严苛的人，你跟他说AI调音，那不等于当面抽人两个大耳光嘛。

“哎，不是，我……”

徐亮亮还在找补，闻清已经大踏步的走开了。

眼看劝不回人来，徐亮亮急了眼，指着闻清的背影骂道：“不过一个配音员，你以为你谁啊，现在配音演员找不着活的遍地都是，像我们这样的剧从来只有我们挑别人的份，你算什么东西，回家等着收律师信吧，赔死你！”

前面的闻清突然停了下来。

徐亮亮心头一颤，难道这是被我唬住，怕了？

正准备说两句好听的缓和一下气氛，兴许还有的谈。却见前方的人转身淡淡道：“哦，对了。刚才见监听室开着门，我顺手就把这半个月的音轨，我自己的那部分删掉了。既然终止合作，留着也没什么用。”

潜台词：半毛钱便宜也不让你占。

说完回身，只留下一个绝美的浅笑。

徐亮亮愣了两秒，这才慢慢转头看向旁边空荡荡的监听室，“余丁！你给我滚出来。”

……

闻清走出大厦，被正午的太阳晃得睁不开眼。他抬手挡在眼前，四处张望了一下，听到远处一声鸣笛。

“哥，你这突然打电话让我来接你，没事吧？”助理齐多咽下嘴里的汉堡，看着闻清一板一眼的系好安全带，“没事。去我家。我爸让我五点去接他，不能迟到。”

这是亲爸嘛？跟说外人似的。齐多看了下表，这才两点半，也太早了吧，他嘟嘟囔囔的发动了车。

“我解约了。明天不用来了。”

吱……车刚开出五十米，齐多一个急刹车，瞪大了眼睛，“啥？”

“解……约……了。”跟剧组这边争取了这么久，摆事实讲道理，闻清心神俱疲，好不容易做了决定解约，人陡然变轻松了，说话也不自觉轻快起来。

他是轻快了，可齐多简直要抓狂了，“哥，闻哥，我亲哥，你知不知道现在这种环境能接一部大制作的剧有多困难，你，你怎么……”

“张倩戏演的是很好，可配音真不行，吐字和情绪根本就达不到录制要求，这样不贴脸，还会影响我的情绪，不可能做出好剧的。我不想妥协，赔钱就赔钱吧。”

闻清今天说了太多的话，从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润嗓。

违约的事处理起来不会太容易，但齐多跟着闻清时间久了，也知道，这要是别的事，他还能劝一劝，配音上的事，劝也没用，“那接下来什么打算？”

闻清一副你明知故问的神情看着他，齐多眨眨眼睛，故作软萌无知的看回去。不久，还是闻清妥协了，无奈的问：“就没什么好本子？”

“有啊，仙侠IP大制作，广播剧《归宁》，B.STUDIO出品，B社出品必属精品。”

闻清听着眼睛都亮了起来，坐直了身子，正面转向齐多，“好啊。B社的剧品质不错的，什么时候递的本子？剧本呢？人物什么性格？”

齐多吧唧了两下嘴，缓缓抛出三个字，“耽美剧。”

“那不接。”闻清痛快的拒绝后，又蔫了似的坐了回去。

齐多则是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狠狠咬下一口汉堡，含混着说：“现在整个行业都不景气，电视剧又倾向于演员原声，广播剧质量良莠不齐，纸片人二次元里耽美剧是最出爆款的，金主爸爸舍得砸钱啊。你看现下最火的那个清浅原神，实打实的顶流，戴个棒球帽，脸都不露，那人气不输大明星。说真的，哥，以你在圈里的地位，只要肯下海，那必爆啊。”

“爆爆爆，爆什么，又不是鞭炮。”闻清累了，懒洋洋的靠在座椅上，“怎么说呢，我尊重这个群体，不代表我理解他们的行为。我不理解，配的东西他就不贴，听众不可能买账的。”

“你这就是扯淡了。”齐多来了劲儿，“要照你这么说，不是GAY还不能配音了？”

“他们不是吗？”闻清反问，眼神清澈。

齐多瞧他这模样，大概率是真不知道，不由翻了个白眼，他到底在对这个出了名的老古董报什么期望啊。“当然不是。至少很大一部分不是。”

“哦。”是不是都跟自己没多大关系，闻清话锋一转，“所以，没有其他本子了？”

“有。”

这次闻清还没问是什么，齐多狡猾一笑，主动道：“《天降熊心》，《美人鱼大战喜羊羊》，《飞天战士鼠小弟》……”

“停停停。”闻清被这些名字搞得头大，“就没有配人的？”

齐多撇嘴，摇摇头，心说：现在你该知道违约到底损失了什么吧。

“哦，那还真是……不景气啊。”闻清苦笑一声，心绪烦乱，索性合眼休息。

过了一会儿，不见齐多开车，他又睁开眼，正瞧见身旁的人往嘴里大口塞汉堡，忍不住劝道：“总吃这些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你已经一百六十斤了，不能再胖了。”

齐多拽了张纸巾，抹了两下嘴，随后胡乱一团丢在了中控区。

“啧啧，你这语气，哪像二十七的小伙子，分明是个七十八的老头子。我跟你说啊，你这纯粹是被那些专家洗了脑。哪就垃圾了。面包粗粮，鸡排减脂，还有绿色蔬菜，少油少盐不知道多健康。”齐多一边启动车，一边反驳。

闻清压根儿没听他在说什么，他盯着中间的那团纸，只觉得格外碍眼，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抽了张纸垫着，嫌弃的捏起那纸团，丢进了车后座的垃圾桶。

齐多余光斜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乐了，随口瞎聊到：“对了哥，你买的那个IP版权什是不是该到期了？”

齐多口中的IP版权，是两年前闻清一时脑热，凭着单纯的热爱，斥巨资买下的古风权谋小说《赤年》。

作为热频小说，它的古风元素，家国情怀，智谋推理都非常精彩，闻清想打造一个全方位的IP产品线，好好推广一下国风文化。

可他一个牛犊，全凭热爱，错估了形势。没有强大的背景，这个项目就是个无底洞，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因为资金迟迟不能到位，动漫的改编暂时搁置，有声书和广播剧的录制也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一再延期。

现在又面临版权即将到期，可他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续约。

“下个月。”本来想着这两个月怎么也能接两部剧，到时，他再卖个惨，画个饼，打个感情牌，兴许还能把这版权先续上。可谁料到，竟又出了违约这档子事。

这下好了，钱没挣着，还要赔一笔违约金，短期内他怕是再也凑不够版权费了。

“哎。”真是流年不利，闻清叹气。

齐多小脑筋转得快，“我要是你啊，谁给的钱多，我跟谁合作。能保住自己在乎的才重要，赚钱嘛，怎么都不丢人。”

“他们……给的多吗？”割舍心头好，哪那么容易，形势所迫，闻清稍稍松开一个口子，当然，他刚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熊，鱼，羊，鼠。

可齐多却理解成了刚谈及的那部耽美作品《归宁》，忙不迭用力点头：“多！远超预期，而且还能谈。重点是他们制片说了，其中的主角，只能你来配，非你莫属，舍你其谁。”

忽略齐多这种无效的拍马屁行为，闻清有些纳闷，一部动画片而已，制片对配音的要求这么高吗？！那看来应该是个很好的剧组，片子质量有保证。

看闻清不说话，齐多继续游说：“其实你别看它小众，但受众人数真不少，都是舍得花钱的主。”

对，小孩子想看动画片，家长谁还在乎几张票钱。闻清有些动摇，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那这么看，倒也不是不行。”

他一向严谨，没把握的事一般不出口。眼下这么说，齐多惊讶之余，自然而然认为这是答应了的意思。至于措辞，不过因为反悔的太快，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而已。

“这就对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齐多激动的就差腾出手来猛拍大腿了。

“嗯。”闻清没细想，齐多跟着他这么多年，默契该是有的。既然条件放宽了，总能挑到合适的本子。

他现在必须得休息一下，等下要回家，他得留些精力应付爸妈。

闻清的爸妈都是高中教师，二人教了一辈子学生，教惯了，也管惯了。

闻清从小爸妈就管的很严，一举一动不能有半分差错。吃饭不能发出声音，书桌必须整洁，作业字迹不能有一划潦草……愣是将一个本该淘气捣蛋的男孩儿，养的老气横秋一本正经，说起话来跟个老干部似的。

现在他大了，父母依旧管着他，时不时的约束他，提醒他。

他也听话，大事上从不顶嘴，逾矩。要说长这么大，他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瞒着爸妈，将自己COSE著名古风动漫人物谪仙长风的照片发在了网上。

没错，大家都知道他是配音圈里学院派的代表，严谨专业，然而大家不知道的是现下网络上最火的COSER，曾凭着一张戴着面纱COSE谪仙长风的照片，屠尽各大排行榜的网红无忧，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