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于观南重回西城。

古宅坐落在街道比较隐秘的巷子里，很难被人发现。它的画风和西城其他建筑都不同，没有艳丽的色彩，只是黯淡无光，暗淡得仿佛下一秒便会消失在这座城市中。

于观南在古宅门口久久伫立，却始终感受不到什么。他不明所以，那天晚上，确实是古宅在扼制他身体里的炁，如今却什么都感受不到，莫非是时候未到，要等到午夜时分？可是那个时候也不到午夜。

“来都来了，闯进去看看，应该不算过分吧？”于观南站了太久，终于说服了自己。

于是便上前撕去了封条。

古宅里，刻着各种各样的奇怪图案，周围皆是暗淡无光，唯有那地板上铺着的锦织缎绣的地毯，燃烧着几朵红色的火焰，明亮得像是新鲜的血液一般。大抵是因为无人居住的缘故，房梁上布满了灰尘和蛛网。而这诺大的宅子，只有一座案台，上面供奉着一尊鬼像，没有供品，没有香炉，什么都没有，一尊鬼像占据了一整个案台，案台旁边的椅子也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

于观南看着那案台好一会后，才忍不住道：“嗯…供奉鬼像？鬼也可以保平安吗？果然是宅子有问题，这鬼像恰好便能说明一切。”

不过，在宅子里待了许久于观南也没有被压制的感觉，只觉得冷，冰凉至极，冻的他汗毛竖起，让他不得不流转身体里的炁进行缓解。

他呼出几口气，搓了搓手掌，继续往前走去，没走几步便又停了下来。

“鬼，可以满足人的任何私欲。”声音是从于观南身后响起的，仿若冰雪落玉，空谷幽兰，沁人心扉却甘冽阴冷。

于观南冷不丁心觉不妙，但也没有轻易回头，如此出现在古宅的东西，他不知是否为对手。

古宅里一片死寂，许久之后，连那冰凉的气息都似乎凝滞了起来，于观南不敢妄动，而他身后的东西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只好蓄势待发，先发制人了。不想身后又开了口：“神官可以的，为何鬼就不行了？鬼中神者不比那虚有其表却高高在上的神官可靠？”

此话一出，辟邪飞出了几枚铜币朝身后的东西击去，于观南顺势转身，见到的却是铜币击中某个幻影后那幻影化成了虚无缥缈的一缕青烟，消失在了他面前。

“……消失了？看来是鬼没错。”

“嗒——”有什么东西坐在了于观南身后的椅子上，他猛然回头，眼里透露出一股不可思议。

眼前的东西也正轻笑着看着他，倘若说这东西是九幽的恶鬼，那么，应当是于观南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只，只要这副皮囊不是假的。他细看了很久，只觉它月白风清，衣襟带花，慵懒的依靠在腐烂的椅子上，黑色的长发飘然落下，即便是坐着，裸露的双脚也高贵得不着地上。

这究竟是恶鬼还是位神官？于观南再一抬头，身着月白衣裳，儒雅随和，但长相却如此具有杀伤力，一双剑眉云淡风轻，轮廓棱角分明，半眯的眼眸发着红光，如同深渊一样，幽长又幽长。

简直美得杀人不见血，若非它孑然独立间散发着的是可怖的气场，让人不容逼近，那么该有多少人会被就此迷惑？

可想而知，那会数不胜数。

不一会儿于观南便发觉了，眼前这个只是分身而已，它太轻了，如果是实体，坐在烂椅上，椅子早就散架了。

“公子，看够了？”它道。

听闻，于观南平静下来，与它逼视，“我，在九幽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恶鬼。”

“呵呵。”那东西笑得很自然，只不过让人听了，心中一颤，“没见过，才对。”它支起了脑袋，“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傩师？”

“！！”于观南：“是吗？知道我是傩师，那不怕我杀了你吗？！”

那东西半响没有出声，等于观南执剑刺向他时，它又化成了一缕青烟。说实话，于观南自知之明，并非它的对手，就是几个神官下界也一样的。这来自九幽的恶鬼，并非那些大凶极恶所能对比的。

空荡的宅子响起一段回音，“公子，你我见面已成缘分，痛下杀手难免为情。”

不等于观南反应过来，地动山摇，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宅子化成沙砾被风吹去，于观南陷入了幻境当中。

等他再睁开眼，已经身处九幽之地。巍峨高嵩的山峰与平静不动的血水，眼到之处一片灰然，没有活物，一切都是死的。就是在这一刻那种窒息和压抑的感觉袭面而来，令他不得不跪下了身子，撑在了辟邪剑上。

又是这个场景。

他喘着粗气，“可恶……你到底……是何等角色，嗯…造个幻境出来也能如此逼真。”

九幽的压迫感太重了，压得他冷汗直冒，青筋暴起，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一双落了地的双脚朝他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扶起。这次的这个东西，就是实体了，因为于观南感受到了，被触碰的那一刻，不是虚幻。

“你不要紧张，放轻松。”它开口道，声音和之前一样，却没那么冷了。

于观南直起身子，似乎在被扶起的那一刻，九幽给他的压力就一下子变轻了。他直视着面前的人，“阁下，究竟是谁？”他知道它是恶鬼，但，不止是恶鬼

面前的人，在他问出这句话时抽回了扶起他的手，在做着思考，思考了不知多久，也没能给到答复。于观南就那么等着，他不敢动，他知道，若一旦激起了对方的杀意，自己可能就要命丧于此，谁来了都阻止不了。

忽而那人指着面前的景，邪魔妖道，厮杀成景，“公子你看啊，今夜月圆，这九幽恶鬼厮杀成魔，呵呵，多好的景啊，你说对吗？”

是的，在九幽能够活着的恶鬼必定嗜杀成性，那本就是一个肉弱强食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强者才配活着。活着的恶鬼也分等级，从恶，凶恶，极恶到无穷恶，以及最强的执掌者，一层层分下来，凶恶以上的等级，于观南都打不过。

幻境是在一瞬间破灭的，重回现实的那一刻，它对着于观南轻声道：“我不过是一只恶鬼，若公子想知道我的姓名，我…我叫季冥渊。”

他停在于观南面前，就那么看着，发丝有些凌乱，却显得格外柔情。“作为交换，我也想知道，公子的名字。”

“我的名字？”

“没错，你的，名字。”

于观南实在不清楚他有何目的，但万幸的是，他没有对他起杀心，这也算是好坏各参半了，他擒着辟邪剑双手握拳，“于观南，菩提山傩师。”他又道：“生平最敬重强大对手，今日有幸遇到阁下，来日我便有了修行目标。”

季冥渊没有理会他名字之外的话，呐呐自语，“苍山付雪，明烛天南。观南，好名字。”

“今日相见有些突兀，下次吧，下次再好好见上一面。”说罢，他便逐渐幻了去。

待他消失后，于观南才吐出大气，将整个身子放松了下来。

他调整了片刻，再理了理思路，不禁赞叹：“这恶鬼还有点文化，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个意思么？”

至少于观南能猜出方才那位在九幽大抵的位置，必定是极恶以上。

*

“所以说，你遇到的确实是九幽的恶鬼，还是个极恶以上？”菩提山上，于观南将此事同吴净山说了。

“嗯…也没错。”

见他如此冷静，吴净山便更加激动，“你说他没有伤害你，是真是假？来，让为师看看。”他说着将于观南全身摸了个便，确定没有受伤才松开了手。“没受伤，还好没受伤，你这要是被那极恶鬼给伤到了，你师傅我就算有再大的本领，也救不回来，还好，还好。”

“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于观南不知从何说起。

“有什么话大可说来，别让你师傅我干着急。”吴净山也是个急性子，一把年纪了，比起脾气来，还没有他徒儿半分好。

于观南：“他问了我姓名。”

见于观南那无所谓样，吴净山简直恨铁不成钢，“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于观南不明所以，“师傅，怎么了？”

吴净山简直要仰天咆哮了，等他静下来了，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了于观南一掌，这一掌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打得于观南愣了好久。

“师傅？”

“你可知道他问你姓名会有什么后果吗？他是恶鬼！他会真的拖你入地狱的！像你这样轮回九世，没喝过孟婆汤，没踏过忘川河，千百年来，一具身躯，灵魂如昔，一尘不变的，最容易被拖下地狱了。”吴净山说完，忍不住又要给他一掌，只是这次被他接了下来，“我与他无冤无仇，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将我拉入地狱？师傅，没这个道理啊。”

吴净山甩开于观南的手，“他是恶鬼，你还妄想他会行善？”

“不会，但我看他那样，怎么说也不需要用拉人下地狱这样的手段吧。”

“你！”吴净山无奈叹息，见自己的话说了对于观南没用，还想挣扎一下，“你告诉他了？”

于观南笑：“告诉了。”

吴净山气不打一处来：“混账东西。”好样的，如果可以，他真想把于观南踹出去，然后干脆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