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帆惊讶地看着这行字，不知怎么表达心中奇奇怪怪的疑惑。
“你......”
书生感受到注视的目光，收起笔笑着解释：“我原先是写志怪小说的，这不到鬼蜮了，我寻思继续写，丰富一下鬼蜮百姓的日常生活么。”
贺千帆：“你这是纯纯的欺诈。”
书生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说：“诶，这怎么能算欺诈呢。误杀爱猪没错吧？猪仔哭了没错吧？人猪二度重逢情未了没错吧？我只是添了一——点点细节罢了。”
贺千帆无语片刻，说：“做人时编排鬼，做了鬼还要编排鬼。”
书生笑着没有回话。过了半晌，他问：“那兄台你是做什么的？”
贺千帆平淡回：“当兵的。”
“嗬，”书生诧异了一下，说：“新入伍吧，你这身上可一点业障也看不出来。”
贺千帆不想解释，打了个哈哈掩过去了。
这时屠夫却问了句：“兄弟，你是哪场战役过来的啊？”
贺千帆如是回答，说：“新武三年的春三月，打天塞关的时候。”
“天塞关？”
“新武三年三月？”
这几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就连一直默默无声的老者也开了口。
“怎么了？”贺千帆奇怪地问：“有什么可惊诧的。”
书生用袖口拭了拭额角不存在的细汗，缓了几瞬，忽然靠近贺千帆，仿佛再说什么机密般，严肃的问：“你知道我们都是那年来的吗？”
阴暗幽森的忘川河，一船鬼做成一团，突然有一只贴近你耳边，用诡谲阴沉的语气问你“你知道我们那年来的吗？”，这场景，得亏贺千帆心理素质好，要不然都得吓得一身冷汗。
贺千帆皱眉，不着痕迹又往后退了几步，说：“哪年？”
书生说：“我是新武三年春五月，打博州城来的。”
屠户点头，说：“三年五月，博州城。”
老者稍有不同，颤颤巍巍道：“五月，绥寿县。”
众人话音一落，三双眼齐齐盯着贺千帆，在忘川河水的衬托下，隐隐散着绿光。
这回换贺千帆诧异了，他大惊：“五月？”
书生说：“对，五月。”
说着，他又从袖中掏出本子，做好了随时随地摘记素材的准备。
他问：“按说你早该入无念门了。怎么才来？这二个月你去了哪？经历了什么？或者见了何人？快速速说来。”
“天地良心。”贺千帆差点对着鬼王起誓。“我哪都没去，谁也没见。眼一闭再一睁，就到这儿了。”
书生依旧持怀疑态度，连连逼问，观贺千帆面色，确实不像说谎，这才罢了休，将本子揣回袖口。
静默片刻后，贺千帆从几人口述中揪出一个关键点，问：“你们俩都是从博州城来？”
“是啊。”书生说，“不光我们，我敢说，这条船上超过一半的人是从博州城来的。还有那里，你看那——”
他朝对岸指去，只见对面同他们相逆的几艘船只上坐满了身披铠甲、手执银枪的将士。看来是要去无念门前报道。
“我估计，他们也是博州一战中战死的兵将。”
博州之战？
博州位于河中地带，是榑都门前的守备城。
榑都之外共设六城连防，博州为六城之要津，贺千帆死前攻打的天塞关便是通向河中六州的唯一途径，天塞关一路向北，便至博州。
而博州城一旦攻破，六城防守线崩盘，自博州再度北上，便可还于旧都。
贺千帆问：“博州攻破了？”
书生答：“破了、破了。”
“谁领的军？”
“还能有谁啊。”书生摇头晃脑，说：“大周的那位武安侯傅熙州呗。”
书生趴在桌上想了须臾，再一开口颇有几分说书人的气质，道：“话说这贺将军于天塞关一役中身死之后，领兵的重任就落在了傅侯爷身上。大周军在淮城息军养士，休整了半月，秣兵厉马，直逼河中腹地。这仗打得也不容易，活活拖了近两个月，才破了城门。”
“你们可知闵军伤亡多少？据说，这傅熙州活吞了六万闵军，河中打通后，大周军队入城那日，城中竟无一个活着的闵军，连降将都不曾有。”
书生啧了几声，说：“太凶残了。”
老者惊叹道：“六万人？！”
贺千帆惊叹道：“傅熙州？！”
“对啊。傅熙州。”书生以为贺千帆并不知晓此人，也略微有些吃惊。
“傅熙州你不知道？你是中原人么？”
书生半敛眉目，睨了他一眼。
随后热心解释说：“谢景元、贺千帆、傅熙州和秦珵那可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战将，尤其是贺千帆，听闻他身形高大，形貌昳丽，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很能打。”
书生说着，窥了眼贺千帆，问：“兄台，感觉你很高的样子，你有多高，能站起来让我看看吗？”
贺千帆顺着他的话站了起来。
他身形颀长，一远一近看着，感觉都快要跟船头立着的那根细挑长杆一般高了。
欺身站立时，只是寻常一般低头看着书生，竟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兄台，你确实高……”书生汗颜，道：“快坐下吧。”
贺千帆坐了回去，听到书生道：“我估摸贺将军应该跟你差不多高。”
“嗯，可说呢，确实差不多高。”贺千帆说。
书生笑道：“连身高都如此完美。各位，实不相瞒，我确实很仰慕贺将军，只是可惜不曾见过。真是遗憾。”
贺千帆看着他又要从袖中掏出本子的动作，片刻无语。
我知道你很仰慕我，但你先别仰慕。
尽管如此，本着礼貌的态度，贺千帆正要跟书生道谢，便听他说：
“不过他在天塞关阵亡了，如今我也到了鬼蜮，等过了无念门就能见到他了，太好了，也算‘死得其所’了。”
贺千帆：“……”
屠夫哼了一声，说：“贺千帆算什么，至于这么惹人吹捧？”
书生反驳道：“年少成名，十七便可领军出征，当日一枪破城门的美谈就连城中小儿都知道。大小战役赢了多少场，怎么不算奇才呢？”
“拉到吧，他也就是一个莽。谢景元、傅熙州、秦埕都是出身将门，自幼熟读兵书。贺千帆一个乡野小子，书都不知道看没看过几本，打仗一通乱打，别人接不住招罢了，只能算他运气好。”
贺千帆委屈，心说怎么还攻击家世了呢。
他虽然并非出身名门，但字好歹是识得几个的，兵书也看过，只不过打起仗来风格冲了些，怎么就成了莽夫了。
书生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也是行军的一条制胜之道。不能算是运气。比方说这博州城吧……”
书生顿了顿，徒然想到了什么。
“不过，说起这博州战场，倒是有个古怪之处。”书生吃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忙不迭接着道：“你们看那边往无念门去的闵军，我听说……”
贺千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条条船只上，清一色坐满了红衣银甲的士兵，果然皆是闵军。
书生突然压低了声线，用手掩在嘴边，神秘兮兮说：“我听说，博州战场战死的那六万亡魂，根本就没有到鬼蜮报道。”
“不知用了什么妖邪法子，许是还留在人间呢。”
“你们知道这几日使者们为何如此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根本就不是办事效率出了问题，是他们忙着追捕那群亡魂的下落，这才将我们这群鬼堆在门外。应付不过来。”
“六万多……都没有过来？”
书生说：“也不算，来了几个吧。呐，这几船就是。”
这几船……加起来估摸着也不过千人。剩下的可是整整六万！
贺千帆垂眸，紧皱起眉头，暗忖许久。
足足六万军将，战死后并未归于他们本应去往的位置，若是留于人间，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否会引起何等灾患。
再者，人口数量如此庞大的亡魂，他们能散落在世间的哪一角落呢？
贺千帆一时想不出来。
对比他的愁云满天，另外三个人就显得轻松的多，他们仅将这件事当做一个怪谈，听完就罢了，并不过多关心其中。
这几人又开始新一轮闲扯，扯来扯去，将话题再一次拉回到大周几位战将的身上。
“我觉得，贺千帆确有过人之处。”老者抚着他那一撮小白胡子，悠哉悠哉说。
屠夫显然并不认同，越说越激昂，道：“这个贺二就是个疯狗，我猜傅侯爷就是跟他待在一起久了，才也变得疯魔了。”
老者吃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我听说这两人关系不错，行事作风像一些也正常。”
书生用笔杆子碰头，说：“不是吧，我可听说他俩关系不太好啊？”
“那何止是不好，”屠夫凑近了些，说：“简直是奇差。”
“我有个表弟在他手下当兵，不知道多少次路过这两人军帐时听到里面在吵架，怕是谁也看不上谁。”
在爱听闲话这方面，无论、何地、何人，是任何年龄段共通的乐趣。
书生忙问：“都吵些什么？”
屠夫说：“贺千帆不太说话，基本都是傅将军在骂。什么‘别碰我’‘滚远点’‘出去’之类的，语气挺冲的，应该是真的吵。”
“果然不太对付。”书生咂巴着嘴，埋头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
众人你一言他一语说了好半天，书生先察觉到端倪。
他看着趴在桌上沉默不语的贺千帆，问：“兄台，你怎么了，怎么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
屠夫说：“来呀，大家一起聊聊呗。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贺千帆撑起身子坐直，面无表情的笑了笑，说：
“汪汪。”
作者有话要说：小狗乖乖，小狗乖乖～聪明、活泼，啊淘气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