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正喝的尽兴,嘴里喋喋不休讲着顾明音的坏话。徒然,周身几人都停住了嘴,不再附和,他纳闷地转过身。
就看到傅熙州那张清冷淡漠的面孔。
顾明远并没有太过惊讶,只微微像他施礼,道:“武安侯钧安。听说您入都时生了场大病,眼下看着气色红润,想必是痊愈了。”
贺千帆也拱手,道:“托您的福,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顾明远笑着说:“侯爷做事认真负责,大病初愈便领职上任,虽勤苦却也要多注重身体,这般晚了还出门吹风,想是要受冻的。”
贺千帆说:“职责所在么,定了规矩总不能不守,那这跟池塘里乱游的乌龟王八有什么区别?您说是吧。”
贺千帆随意看了眼魏泉,他在身后有几分惶恐,又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忍不住想笑。
贺千帆轻轻‘哦’了一声,补充道:“您别在意,我说的是我自己。”
顾明远有些挂不住脸,但到底大家出身,基本的教养还是有的,总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找麻烦。再说傅熙州到底是新贵,又是近臣,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他也属实不划算。
“侯爷严重了。不过侯爷今日来是为了查宵禁吗?”
贺千帆道:“是啊。顾郎君,体谅一下,您心疼我身体,也别让我在这冷风里站太久。”
顾明远笑道:“侯爷,您从草原来,庭北地处偏僻,可能不大清楚这榑都的规矩。宵禁夜查,您大可跳过我们。”
他特地在“草原”二字上咬了重音。
贺千帆道:“那不能,金吾卫册子我看过,没讲说这条律法可以跳过您顾郎君啊。”
他转头问魏泉:“魏泉,你看到了吗?”
魏泉压住嘴角,道:“回侯爷,我也没看到。”
“这别是搞错了吧。喊几个人在过来问问,可不能误会了顾郎君。”
顾明远双眸一眨不眨盯着他,后槽牙咬得响。
“还是说顾家修了新册,还没下达到南衙?”
在场之人均低着头,不敢吭声。
顾明远道:“你可看清楚了,我是河中顾氏的子弟,是顾砚顾阁老的侄儿!”
以往世家在宵禁时也会碰上这种脾气如倔驴般的巡卫,那群人大多是内虚外实,多半是讨要个赏钱。
世家子弟不缺金银,也不在乎这些,一通打赏后,他们也就消停,自己离开了。
顾明远上下打量一通,认为贺千帆也是这个意图,便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看也没看丢了过去。
“要钱是吧?走走走,拿着钱赶紧滚。别杵在这扫了我的兴。”
贺千帆接住扔来的钱袋,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十足。道:“顾郎君随身携带这么多银钱,也不怕被惦记。”
“怕啊,就怕你这样的人惦记。”顾明远赏了他一记白眼,道:“不过也好,破财消灾。只是没想到为名在外的武安侯,居然也是这等贪慕钱财之辈。”
“瞧您说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道理我懂。明儿我便禀明圣人,说这宵禁政策合该推进推进了,必须将河中顾氏子弟、顾砚顾阁老的侄儿,顾明远,额外划出这个政策外。”
此话一出,跟在顾明远身后的几个官家子弟纷纷探了探额上虚汗。
顾明远咬牙切齿,活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虽说世家不守宵禁这事也没什么人管,但到底是不成文的,再怎么闹也就在官僚队伍中摆平了,真是闹到天子面前还是有些难以收场。
倒不是世家畏惧,只是他们扎根立世,第一等重便是名声。永宣帝碍着世家的面子,即使不会真将他如何惩治,但这一闹,传出去也难听。
更别说,他虽打着顾氏的旗号,但说到底算不得主要。顾家最富有盛名的那一支,是他们的长房,也就是他叔叔顾阁老那一支,除了顾砚以外,不少朝中重臣都是出自他们。
而顾明远和顾明音所在的这一支,只不过是顾家的三房,他们这一支人丁稀薄,也没有几个成材的。除了如今的顾明音,其余人户,不过仗着长房名声和占着“顾氏子弟”这个名分罢了。
日常耍耍威风倒也足够,可若真是闹到御前,丢的可是整个顾氏的见面,他根本无法跟顾砚交代。
顾明远只能忍气,他双颊都有着微红,双手握拳掩于身侧袖中,不住颤抖。
“武安侯果然一视同仁。我记住了,等来日我必会去你府上喝茶。”
贺千帆道:“必将奉上上好的茶水,恭候顾郎君驾临。”
顾明远笑道:“如此,今日之事是我不对,给侯爷添了麻烦,那我就先告辞了。侯爷也切记不要巡到太晚,夜间风寒,小心染病!”
贺千帆对着他离去的身影行礼,道:“多谢顾郎君好意。我一定谨记。”
他抛起手中钱袋,道:“这钱顾郎君不收回去吗?份量挺多的,还是要装的深一些,小心丢失。”
顾明远道:“这钱就留给侯爷买酒吃吧。”
贺千帆攒眉,摇了摇头十分为难。说:“您这是诱我做错事,忒不地道。这样,这钱我就等明日见到圣人,上交给他。就说是顾侍中的侄儿明远公子充缴国库的。”
顾明远走了一半又折回来,一把夺回他手中的钱袋,道:“劳烦您费心,这钱的归处就不用麻烦侯爷了。”
贺千帆笑说:“如此甚好。”
顾明远气冲冲坐进轿中,怒道:“愣着做什么?回去啊!还需要我教你们么,一群废物!”
车子缓缓行驶,顾明远在轿中气的咬牙,狠狠跺了几下,道:“杀千刀的傅熙州!你除了会禀报陛下你还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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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闵臣离开榑都,贺千帆照例随行相护,一路跟随到城门口。
一道来送行的还有其余几位文臣,其中便包括沈承瑾一干人等。华佳站在马车旁,昨夜贺千帆见他时还是气色尤佳,今日细细看来,他的面容有几分憔悴。
华佳着一件竹青圆领袍,内衬交领长衫的领口处被提的老高,他时不时有意无意的将手遮挡在脖颈一侧,也没几分心思与人攀谈。
洛闻竹站在沈承瑾身后,低着头用脚尖在地上划竖线。
华佳分心寒暄时会不着痕迹的往这边看。那目光,贺千帆感觉不是在看他和沈承瑾。
贺千帆看了眼心不在焉的华佳,又扭头看向洛闻竹。洛闻竹感觉到一道目光袭来,抬眸便见贺千帆正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他。
洛闻竹心直口快,踢了脚路面的碎石。道:“你看我做什么?”
贺千帆凝他,说:“我看你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洛闻竹骂了句莫名其妙就没再说话。华佳身后的扈从扶着他上了马车,他蹬车的样子有些不自在。
贺千帆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环视了一圈,好在这里并无韩琅的人。
贺千帆凑近洛闻竹,只沉默看他,看的洛闻竹浑身不舒服。
“我说这种事就非要在前一天做吗?他今日可要赶路,陆路水路一通颠簸,可是遭老罪了。你就不能疼疼人家,也多为人家想想。”
他目光下移,洛闻竹的双眸也跟随他的视线游走。通晓他意后,颇有种被人冒犯的感觉。
“你能不能严于律己一下。”
这话说完,贺千帆迈开长腿,朝城中赶去。留下洛闻竹一人暗自于风中凌乱。
“傅熙州!你他妈可真是讨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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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谢景元从庭北回了榑都。
贺千帆重生以来,还没有跟谢景元见过面。从前他二人关系最是密切,这次终于得以重逢,他本是与谢景元相约一叙,但说来也巧,出门前竟接到永宣帝诏他入宫的消息。
他不敢怠慢,托人给谢景元带了话,马不停蹄朝长安门赶去。
青翠袍衫的侍童候在宫墙下,微躬着腰背,见贺千帆来了,毕恭毕敬道:“侯爷金安。我是殿前伺候的内侍福安,特地奉旨在此等候侯爷。侯爷快些随我来,圣人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贺千帆下了马,身后的扈从牵起辔头走到宫门外。他整理一番衣袍,道:“劳请公公带路。”
红墙碧瓦,宫道狭长。福安走路时总是习惯伛偻,贺千帆身量颀长,正身行走时又是目不斜视,即使站在人后,也丝毫不挡眼前景物。
只见一人迎面而来,面容清秀,气质脱俗,夹在过往内侍宫人中尤为打眼。
福安显然也看到了他,微微侧身让出些空隙来,又对他行了一礼。道:“顾郎君。”
眼前人一袭月白锦袍,衬得他的肤色更加苍白,面色隐隐有些发青,一脸的倦容,却盖不住五官的俊美清隽。
是顾明音。昨晚才聊到过,今日就见了本尊。
这可是个认得的。但那关系又仅是到认得为止,算不上有多交好。三年间贺千帆连与顾明音相处的时候都屈指可数,几乎都是错开着的。
无论如何,礼数是不能忘的。贺千帆便招呼道:“子晦。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顾明音面容憔悴,听到这话提起眼皮凝了他一眼,回:“承蒙您挂念。过得不怎么好。”
贺千帆怔住。到嘴的客气话被打了个散,完全不知该怎么说。
他只能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平日里可要多注意休息。”
顾明音没有理他,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几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气氛漫着几分尴尬。
相顾无言,只闻往来脚步声和顾明音的低咳。他许是不想惹出太大的动静,一直用手抵着唇边,闷咳个不停。
他咳的身子都有着颤抖,贺千帆不敢高声说话,唯恐震坏了他,不由放低语调。说:“你还好吗?”
顾明音边咳边道:“多谢侯爷关心,暂时还死不了。”
他句句带刺,似对贺千帆有千般不满,可贺千帆想不明白他那里惹到他了。
此时贺千帆架不住走神,想起昨夜顾明远的话:
“顾明音从泥地里滚了一趟,回来就像变了个人。”
他和顾明音不熟,但鲜少的几次接触中,仍能感受到顾明音是个极为谦逊柔和的人。
每每同贺千帆说话时,他一双漂亮的眸子都会认真地望向贺千帆,眉宇之中书卷气难掩,整个人都显得儒雅温柔。饶是他这种行武之人,面对顾明音时也不自觉变得轻柔起来。
这般君子如玉的人,他简直无法同眼前这副冷言相待的样子联系在一起。总算是理解了顾明远的心情。
贺千帆犹豫须臾,说:“你不高兴?”
顾明音乜着他,言语中带着不明的戒备和针对。说:“我高不高兴,干侯爷何事,侯爷何必过问。”
贺千帆吃了瘪,嘴却像被上了层面糊,说不出话来。
福安眼珠一转,赶忙道:“二位就别再这儿闲聊了。顾郎君,圣人还等着侯爷呢,侯爷您也快别再这耽误了,免得误了时辰,惹得圣人好等。若想叙旧,等出了宫再聊,倒是也不迟。”
贺千帆道:“公公说得是。”
他刚想和顾明音道别,却见这人先他一步施了礼,随后不等他答话,就快步离开了。
贺千帆看着他单薄背影,想要叫出他名字的欲望却被堵在了嘴中。只望着他走远了。
福安见他不动,催促道:“侯爷,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简答题:洛闻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