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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三章 北堂萱草烂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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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四年春·净荷堂】

茶余饭后,魏子然便被人叫到了外头的酒席间,在一阵阵酒气茶香里,他规规矩矩地与在座的青年才俊、硕耆老儒一一见了礼,听了些恭维夸赞的话,只觉心灰意懒。

席间,父亲又与他介绍了杭州府各州县书院、私塾的教授、先生,算是打个照面,日后入了学能多关照提携几分。

这一场生辰宴直闹到掌灯时分,客人才悉数拱手告辞。

人走茶凉,魏子然反倒觉得耳边清净自在了许多。

而父亲少不得将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反复叮嘱他:“入了夏,我便打算将你与焘哥儿送进崇文书院读书。那儿不比家里,犯了错没人替你兜着,任打任罚,由不得你的。你身为兄长,得做好表率,再不能贪玩胡耍,带着弟弟上进才是正道。今日让你拜见的几位客人,都是你日后的贵人,你得时时去拜访,于你总会有帮助的。”

魏子然一一受教,不置一词。

生辰宴后,他因南家的缺席而黯然神伤,整日闷在屋子里不愿见人,对任何人与事皆提不起一丝兴致。

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他渐感身子不适,将养了些时日,身上轻松了,心里头却始终不顺畅。

阴雨绵绵的春日,阴冷无风,他不愿再闷在屋子里养病,便让映红搬了桌椅茶凳到檐下坐着,只管呆呆地看那冥蒙春雨、叆叇春云。

映红移了棋盘棋子过来,欲陪他打发这无聊的雨日,央求道:“子然,我们来玩‘五子连珠’①吧?”

魏子然默然,一声不响地凝视着她红润光洁的脸蛋,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净慈寺里见到的那张娇嫩脸庞,便笑着依了她。

檐外雨水潺潺,檐下棋子丁丁②,倒也能消磨这长长的春昼。

晚间,杨连枝过来瞧了瞧他的病情,见无甚大碍,便放心了不少。

她陪他在房里用了晚饭,察觉到他心思倦倦,隐约猜到了他的心事,柔声开解道:“你的心思,娘对爹提过,你爹也愿玉成此事。只是,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急不得,也马虎不得。前几日,爹娘已请冰人去南家说合这门亲事,那头有些意动,又有信物作证,料想不会推脱。只是一直没个准信儿,爹娘也不好同你提起此事,怕这事若不成,反倒惹你伤心失意。娘如今同你说起,也算是先与你通个气儿,这事不论成还是不成,你都莫再犯痴了,成么?”

魏子然默默听着,虽埋怨父母竟是一点风声也不曾透露给自己,但毕竟是顺从了他的心意,心里自然感激万分。听了杨连枝这般安抚劝慰的话,他哪敢不依,只管点头应允。

杨连枝见他眼中有了些光彩,欣慰之余,又不免忧愁叹息。

那日,她与魏显昭说起儿子的这般心思时,魏显昭诧异了许久。他本不同意过早为孩子议亲,可这孩子的痴病不是一日两日了,若不及早将亲事定下,这病也没有彻底根治的时候。

杨连枝深知他这痴病是常年闷在药气熏天的屋子里闷出来的,如今既然将身子养好了,就该放他出去了。

送他进学院一事,她纵使再不舍,也明白魏显昭这般做的良苦用心。

饭后,母子俩在房里闲话,映红忽跑进来,说:“老爷回来了,遣人来问哥儿的病情,说是若无碍,便过来同他说件事。”

杨连枝心知是南家那边有了回信,便道:“那你便让来人给他回个话,说然哥儿病已无碍,想见父亲。”

映红应了声“是”,便忙着出屋给来人回了话。

魏显昭得了信,甚至来不及换身衣裳,便独自一人前往魏子然的屋子。

甫一进屋,杨连枝见他那身被雨水淋湿的长衫,忙起身替他脱了长衫,又命映红将屋内的薰笼取出,生了火炉去烘他的衣裳。

她替他抻着薰笼上的那件长衫时,闻到那衫子不是寻常衣物的气味,却是沾满了酒水脂粉气,心不由沉了一沉。

她问:“吃过了么?”

魏显昭点头:“在外头吃过了。”

说着,便招了魏子然上前,摸着他光洁白嫩的额头问:“今日都做了什么?”

魏子然老老实实答道:“同红红姊下棋。”

杨连枝见父子俩要叙话,便唤了映红同到屏风后去熏衣了。

魏子然见魏显昭今日神情和悦,知晓这时的父亲是好相与的,便趁此机会将杨连枝说起的与南家的亲事提了出来,适时问了一句:“南家有回信了么?”

魏显昭道:“我来,就是要与你说一说这件事。”

魏子然一惊一喜,脱口问:“定下了么?”

魏显昭看着他忐忑中满含期待的目光,冷笑道:“同你说起这个,你就来劲了?”

魏子然满面羞愧,默默无言地垂下了头,胸腔内的一颗心却跳动如鼓,既不安又期待。

须臾,他便见母亲从半开半阖的竖屏后探出半边脸,笑着对父亲斥道:“你好好与他说话,总是这样阴阳怪气地拿话戳他,也不怪他不肯同你亲近。”

魏显昭面上讪讪,也不欲再吓唬他,遂笑道:“钱塘南家姐儿的庚帖,已是替你们换过了。”

魏子然喜不自禁,吵着闹着要看庚帖;魏显昭却板了脸道:“这事父母已是替你做成了,你得收心了!自此,你可得安安心心念书,日后出息了,才不算辜负了这段姻缘!”

魏子然莫名吃了一顿训斥,也不敢再吵闹,心想着事已做成,倒不必非得要寻根究底。

而杨连枝却觉得魏显昭的突然变脸委实奇怪,回了卧房,便满是疑惑地问了一句:“南家真的同意了?你不是在哄他?”

魏显昭神情晦涩,从衣襟内摸出红艳艳的庚帖递了过去:“你自己看看。”

杨连枝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匆匆扫了一遍,觉得不对劲;再细细地逐字逐句地核实,更是满目惊骇:“我们求娶的不是南屏么?怎么成了南湘了?”

魏显昭神色黯然地道:“我们欲定下的确是南屏,可南家今日邀我去钱塘商量此事时,方才告知我,他家的这位姐儿自幼身染重疾,活不过两年。南家有意与我们结亲,可因这姐儿身子不好,不敢胡乱应下。最后,我们便商量着,既然要结亲,那便选年长贤淑的南湘,终归都是南家姐儿。”

“可子然……”杨连枝虽认同他的话,可深知魏子然的心性不同于旁的孩子,是个认死理的小孩脾性,若是知晓被欺瞒了,也不知会做些什么糊涂事来。

魏显昭却没有她这样的担忧,见她六神无主的模样,开解道:“子然不过是小孩的一时兴起,哪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事?儿女婚姻,本该由父母做主,我们顺水推舟替他敲定这件亲事,不过是要安他的心,好治他这痴病。这事暂且瞒他两年,等他大了,自会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

事已至此,杨连枝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既是换过了庚帖,定亲的流程也得走一走——去女方家,要带孩子一道去么?”

“礼节上,子然得走一趟。但……”魏显昭道,“事出有因,就不必讲那些礼了,就我和冰人走一趟吧。”

末了,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这事,对外头说,都说是聘的南家屏姐儿,你可得把好口风。”

“你放心!”杨连枝恹恹笑了,又问,“你可见过南家这位屏姐儿?她是真的病了?”

魏显昭不知她为何生出了这般疑心,笃定地道:“虽是没见过,可南家长年累月为她进山拜佛烧香却是不争的事实,附近的人也说这姐儿病了许多年,见过她的人都说是活不长久的。”

杨连枝不禁想到了这些年为魏子然的病四处求神拜佛的辛酸,竟格外怜惜起那位姐儿来,只觉她与魏子然皆是福浅命薄之人,令人悲叹。

近些日子,魏显昭来魏子然屋里,较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勤些,严父俨然成了慈父,令魏子然受宠若惊。

他毕竟是小孩心思,并不会多想父亲态度转变的缘由,只觉面前这位温善可亲的父亲令他欢喜,可同他说些平常不敢说的话。

当魏显昭说起入夏送他去书院读书的事,他原先抵触的心思,竟不知不觉消散得无影无踪,反倒对父亲说的书院盛景生出了几许向往,读书功课竟比以往认真了许多。

这日午间,魏显昭从外头归家,先去薛氏与卢氏院里看了看几个孩子,在卢氏院里用过午饭后,便回了与杨连枝的住处——净荷堂。

堂前,魏子然正坐在窗沿下捧书而读,魏书婷却在一旁痴笑着听他读,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总会遭到一记白眼。

魏书婷正委屈着,见了魏显昭,忙迎了上去,张口便道:“爹,我也想念书,您能不能也送我去书院念书?”

闻言,魏显昭陡然变了脸色,斥道:“你一个女孩家家,进什么书院念什么书?胡乱认得几个字便够了,你要学的是针黹女红、三从四德,别成天想着读书的事!”

魏书婷虽被训了,却仍是据理力争:“为什么哥哥和弟弟能读书,我就不能?我读得可比哥哥好!我会背《三字经》《弟子规》《孝女经》,诗也会背几首,为什么不让我读书?我也是您的女儿呀!爹怎么就偏心哥哥弟弟?他们可以出门随处走走逛逛,我为什么就不行?”

魏显昭被她这番话说得气血攻心,当下朝窗下呆坐的魏子然大喊了一声:“子然,叫你娘来!”

此时,杨连枝正与映红、玉竹在暖阁里裁布绣花,听闻外头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早已丢下手上的活计,提裙跑了出来。

厅堂内,魏显昭已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中堂边的太师椅上,俩孩子却畏畏缩缩地躲在抱厦内不敢再近一步。

杨连枝一见横眉竖目的魏显昭将两个孩子吓得哭的哭、呆的呆,心里一阵慌乱,忙奔到魏书婷跟前,将其扯到怀里,带着些许怒气质问着魏显昭:“孩子怎么招你惹你了,你回来便要给她脸色看?”

魏显昭余怒未消,又见她这般溺爱纵容孩子,气哼哼地道:“你让她自己说说做错了什么?你若是管教不好她,就送她到映容跟前受教!”

“你说什么?”杨连枝霎时脸色惨白,只觉心如刀绞,“你觉得我教女无方,不配做一个母亲么?”

魏显昭避开她失望痛心的目光,坚持道:“慈母多败儿。你看看她与子然,再看看焘哥儿与嬛姐儿,你觉着这是做哥哥姊姊的样子么?”

杨连枝知他是铁了心要这样做,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同他争论什么,当下便吩咐映红与玉竹将两个孩子领到后厢房里去。

魏书婷不愿走,哭着说:“娘,我不要去薛姨娘那儿,我不要去!我不要像嬛妹妹一样被薛姨娘逼着缠脚!娘——”

杨连枝笑着柔声宽慰了几句,才哄得魏书婷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那天,魏子然不知父母在支开自己与魏书婷之后谈了些什么,好在父亲后来也没将妹妹送去给薛姨娘调-教。只是自此之后,魏子然便鲜少在净荷堂见到父亲的身影了。

没多久,薛氏就为母亲物色了另一位侍女。

那日,薛氏领着那侍女前来见母亲时,魏子然藏在窗格子后偷偷觑了两眼,是个肩削颈长、细腰小脚、修眉俊眼的俊俏姑娘。

身边与他一同偷觑窃听的魏书婷见了这样一位年轻俊俏的大姊姊,悄声道:“这位姊姊看着比玉竹面善,应该不会时时向爹娘告我们的密了。”

魏子然深以为然,但想到即将要入学,怕是不得亲近这位姊姊,心里难免有丝遗憾。

兄妹俩在这边幻想憧憬,那边杨连枝向新来的侍女问了些话,便决定留下她。

因她姓靳名兰,杨连枝索性为她赐名“玉兰”,让玉竹唤魏书婷出来见见新来的侍女。

魏书婷自是迫不及待地要与其照面,不用杨连枝多说什么,便上前对着人行礼问候。

玉兰见她这般热情,不见波澜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见过大姐儿。”

魏书婷觉着她太过拘谨,正欲拉过她的手,同她亲热亲热,忽听杨连枝不辨喜怒地唤了一声:“婷儿,不得无礼!到娘这边来。”

魏书婷纵使不愿,因见薛姨娘就在跟前,没由来有些怵,便不敢放肆无礼。

而她更是发觉一向温柔和善的母亲,今日的态度却不同于寻常,冷冰冰、直绷绷的,就像是另一个薛姨娘。

她默默挨近杨连枝,牵了她的衣袖,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娘……”

杨连枝却没理会她,只对玉兰说道:“你初来乍到,也见过了小女。怪我平时疏于对她的管教,才纵得她这般顽劣,不知规矩,望你日后好好教导她。”

玉兰忙施礼回道:“承蒙夫人高看,奴定不负夫人所望。”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①:五子连珠,即五子棋。五子连珠的说法许取自于《汉书》:“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注释②:丁丁,zhēng zhēng,形容伐木、下棋、弹琴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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