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结束通话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之前发邮件没收到回音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时，他的确有过一些担心，但是在这种担心升级成警报前，捡到手机的路人及时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和萩原说了一声就撑伞出了门，坐上电车的时候顺便通知了诸伏雅之手机弄丢的事。

【他到家了吗？】

【还没有。】

松田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hagi在家等着。】

【好的，我会尽快回去的。】

虽然没有明说，松田还是从简洁的字句里感受到了诸伏的隐忧——之前也是他第一个察觉到雅之的失联。

说来奇怪，他的这位同期似乎在雅之身上投射了一种不必要的焦虑。

相比他和萩原，诸伏和雅之的关系中有种隐蔽的距离感，他会和他接吻——当然了，他们都会，但诸伏从来只在需要的时候做，除此以外的时间都恪守着那条无形的界线，因此一开始松田并没察觉到这件事，即，诸伏会确切掌握雅之的出行表这件事。

都是成年人，谁也不会事无巨细地报备每日行程，什么时候出门，和谁见面，几点回家，全是诸伏在闲聊时顺势问出来的，因为他表现得太过自然，居然也没人发现不对。

他们三个人，萩原无疑是和雅之最亲密的那个——松田自忖学不来幼驯染那一套，太黏糊了，他一向遵循直觉行动，虽然在关系蒙昧时是最先出手揭破窗户纸的那个，后续反倒退了一舍——但是就连萩原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那家伙的老妈了吧，松田半开玩笑半是警告地对他说。

即便是真正的监护人也不会因为家里的小孩偶尔晚回家或是不回复邮件的事警惕到竖起耳朵，无论怎么解释这也超过正常关心的范畴了。

就当是我神经过敏吧。电话那端的人对他的质问全盘照收，语气温和话里的意思却很坚定，总好过出事之后再后悔。

——总之就是“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还是会继续”，主打一个积极认错死不改正。

松田很不爽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并向对方扔了一本警务人员心理健康手册。

从车站出来时街边已经亮起了零星的路灯，持续的降雨令天黑得比往常更早。

松田在屋檐下收起伞，推开咖啡馆的门，目光在店面里逡巡一圈：大概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店里只有一对貌似在约会的高中生和一位用笔记本电脑做演示文稿的上班族。

他一边对侍应生表示自己是来找人的，一边用手机拨通电话。

悠扬的钢琴声从角落一张空桌上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松田把雨具插进门边的伞筒，走到桌边，从桌板下找到了被几根胶带固定的手机。

……事情开始变得有点奇怪了。

他挂断电话，撕开胶带拿出手机，问跟过来的侍应生知不知道是谁把它藏在这里的。

侍应生看起来也很困惑：“可能是之前坐在这的女士？”

女的？松田皱眉，当时和他对话的分明是个男人。

“她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走的？”

“呃……上身是浅棕色的针织外套，下面穿的应该是米色的长裙……”侍应生回忆道，“那位客人五分钟前刚离开。”

话音未落，奇怪的雨天来客就冲出了门，侍应生跟着跑到门口想说先生你忘拿伞了，但是门外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

侍应生走回桌边，戴好手套，拎起撕下来的几根胶带放进托盘，正准备端走，那位个子很高的卷发男人全身滴着水回到了店里。

“抱歉弄湿了地板……这里一杯拿铁多少钱？”他看了眼吧台后贴的价目表，抽出几张纸币放到托盘上，“咖啡我就不喝了，麻烦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语气平淡中透着强硬，配合对方身上的气势莫名让人很有压力：拒绝的话他会不会摇人把店砸了啊？

侍应生很识时务，“您有什么问题？”

“那位女客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多分钟前，她点完单直接打包带走了。”

“在她之前这张桌子有人坐过吗？”

“有的。”这回对方不用他多问就全部交代了，“是位很年轻的顾客，大概是附近的男大学生，午后就一直待在这写论文，他离开后没多久那位女客人才来的。”

“还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这张桌子？”

侍应生摇头，“今天客人很少，这张桌子在最角落，除了那两位客人之外没有别人了。”

“好的，多谢了。”

侍应生见男人沉思了一会儿，转而向坐在店里的另外三名顾客询问了类似的问题，得到大同小异的答复后又回到那张桌子边转了一圈，似乎没找到想要的线索，这才拿起伞离开了咖啡馆。

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收起钞票闪进拐角后的小厨房，“先生，我按照您说的把那部手机用胶带粘在桌下，刚刚有位大哥来店里拿走了手机。”

他递上托盘，“这是您要的东西。”

站在阴影里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用镊子熟练地将托盘上的胶带夹进分层的物证盒中，随后从外套内袋掏出一个信封放进托盘，“说好的报酬。”

口罩后透出的声音有种沉闷的喑哑，令人难以猜测年龄。

侍应生见他这番举动，讪笑了下，一时有些不敢碰这烫手的钱，“那位大哥是哪家社团的干部吗？我、我只是帮个忙，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管住嘴就不会有事。”

像是什么黄金年代极道影片里的情节，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扔下一句比起建议更像警告的话，眨眼间消失在了厨房后门。

*

蓝牙耳机里传来不甚清晰的说话声。

“……他上午去了高山南的工作室……刚刚打电话问过了，在工作室旁边的餐厅用完午饭就分开了……”

“最后一通电话是119……”

“……用时间和步速估算出了大致范围，那片区域今天没有火警通报，出动的应该是救护车……嗯，周边路线上距离最近的是米花综合医院，我已经快到了……”

一片漆黑的室内，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的电脑，坐在桌前的人十指交叉撑着下巴，半张脸映着水纹似的荧光，半张脸隐在黑暗中。

屏幕上实时播放的画面乍一看很古怪，上下颠倒，镜头还在不断摇晃，大部分时间对着地面，偶尔才有一闪而逝的街景和路人入镜。

说话声停止后，镜头剧烈晃动了下，忽然迅速升高，一张面部偏差值极高的脸占据了屏幕。

即使在这种由下至上的死亡角度里也能称赞一句帅气的程度。

但是对在场唯一的观众来说，这张睽违已久的面庞带来的只有亡灵复苏一般的冲击。

他一动不动坐着，连呼吸时轻微起伏的弧度都从身体上消失了，整个人凝固成黑夜中的一道剪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默的剪影突然惊醒一般，重重喘息了一下，霍然站起，抓起一旁的物证盒走进暗房。

暗红的灯亮起。

戴上乳胶手套，打开盒子，左手持手电，右手用镊子夹住胶带边缘，小心地将分层放置的胶带分类：黏连成结的、被纤维与灰尘污染的、指印模糊的……

他一心二用，耳机实时监听着另一边的行动，手上还在有条不紊地动作。

不能调动公安方面的资源，条件所限，他耐下性子在不合格的检材中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指纹完整可剥离的胶带，用镊子夹起压在底片上固定。

底片放到光导管下，戴上特制的防护眼镜，通过滤片调整光源波段。

难以被肉眼捕捉的纹路在不断调整的色光下逐渐清晰。

镜头调焦，取证相机将指纹记录进储存卡中。

只剩最后一步了——

拔出储存卡时，他终于开始考虑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如果这枚指纹和数据库里的对比一致，意味着什么？

没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耳机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面色一变，快步走到电脑前。

如坠梦中。

此前面对种种超乎常理的状况仍能冷静思考的大脑彻底宕机。

镜头里的人看了过来。

仿佛隔着屏幕与那双猫一样微微上挑的湖蓝色眼眸对上视线。

下一秒，画面一黑，耳机同步失去了信号。

*

镜头是开着的！

刚刚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了解松田的调查进度，诸伏就在瞥到前置摄像头微妙的反光时察觉到了不对。

他一把扣住手机，打手势示意两位同期：他们被监控了！

——同样也可以确定雅之出事了。

松田一瞬间想通了他在咖啡馆时觉得怪异的地方：不管背后的人有什么目的，用这么迂回的手段行事足以见得他的谨慎，只要在咖啡馆里露过面的都不会是本人。但是要将手机放进去，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一直呆在店内的侍应生——他是被忽视的第三人，靠近任何一张桌子都不会有人奇怪——那家伙就算不是幕后之人也是知情者。

医院的护士对雅之还有印象，他是在离开医院后行踪不明的。雅之来医院是个意外，如果不是恰巧碰见了发病的流浪汉，他本来应该直接回家，也就是说，在抢救失败后，他或者在回家途中出了事，或者去了计划外的地方。

——至于计划外的地方究竟是哪里，想到对方的特殊体质，有过经验的三个人已经推测出，大概率和那名猝死的流浪汉有关。

萩原：“这些人都有固定的地盘，那位老人家在收饮料瓶时发病，附近的回收站应该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松田掰了掰手指，狞笑了下：“我要去找那个耍我的家伙好好谈谈。”

“后台运行的监控软件会大量耗电，背后的人一时半会很难确定是自动断电还是被我们发现了。”诸伏看了眼手表，把关掉的手机抛给萩原，“时间在我们这边。我的时限快到了，在那之前我会沿着回家的路线找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

补魔时限过后就能以灵体状态出现在雅之身边，萩原的脸色因为最后那句话里的暗示回暖了些许。

三个人迅速行动起来。

虽然诸伏说时间在他们这边，但谁也不知道掐断监控之后那个人会做些什么，他们现在是在和对面抢时间。

当不详的阴影在三人心头上徘徊时，“幕后黑手”正在用采集到的指纹进行数据对比。

当诸伏又一次对表、萩原问到了堤无津川的聚居地、松田把下班的侍应生拽进无人的小巷时，电脑“嘀”的一声弹出提示。

【比对成功！】

——这枚指纹与松田阵平在档案中留下的食指指纹完美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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