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晚会在7点半正式开始。

开始前，有个剧组群采环节，问题是事先安排好的，许蓁和颜黎沟通过答案，因为并不担心。

她让悠悠在现场看着，自己则是找去了陈导的休息间。

与那边年轻演员熙攘喧闹的休息区不同，这边的休息区多是界内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们，这些老前辈大多没什么架子，有的人甚至就一个人开车来的，因而显得格外安静。

许蓁过去时，陈导刚刚送走一个圈内的老朋友，转眼看到她来了，神情瞬间多了一丝明朗。

“陈老师。”许蓁不动声色地改了称呼。

陈导则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玩笑道，“好，坐下吧。许蓁啊，你可不知道，我这老头子可是盼你来盼得头发都白了两根啊。”

许蓁又好笑又抱歉，连忙用双手接过茶，“对不起，陈老师，我来晚了。”

陈导却朝她摆摆手，“得，来了就好，这些虚头巴脑的就不要提了。”

他在一个沙发上坐下，“你过来是想好了吧？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是来拒绝我的，就别开口了。”

许蓁好笑道，“陈老师，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陈导嘀咕道，“你这孩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嘴皮子功夫厉害得很，我这不是又怕被你绕进去吗？”

“陈老师，”许蓁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

“行了，说正事吧。”

他正色道，“许蓁，对于上次我的邀请，你的答案是什么？”

许蓁也认真起来，“陈老师，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会选择我？”

见陈导要开口，许蓁又立刻道，“陈老师，我想听的是真话，”她看着陈导的眼睛，“您就不要拿上次那些好听话来来搪塞我了，我自己的能力怎么样我还是清楚的。”

她坦然地笑了下，“自知之明的能力我还是有的，我虽然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但有些是不是空有意气就能成的。您要是夸我做经纪人的能力，那还算作有迹可循，可是制作人和经纪人，虽然只差两个字，却是天差地别。”

“圈里好的制作人不在少数，以您的资历，想找谁找不到，犯不着偏偏找我这样一个什么半路出家的新人。”

听完她的话，陈导是摇摇头感慨道，“许蓁啊，所以我才说你不好忽悠。”

他坐在那里，叹了口气。然后才说，“行吧，今天你既然来了，说明你是认真考虑过我的提议。那我自然也不能瞒着你，事实上，我想请你和我做的这个项目，我已经筹备了整整十年。”

看着许蓁惊讶的眼神，他苦笑一声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十年了，项目都没启动？”

“因为没人接。”

陈导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无奈，“实不相瞒，在你之前，这个项目我找过很多人，首先，就是我的那些老伙伴们，但那些老家伙，一个个要么怕做不好毁掉自己的招牌不敢接，要么怕就是身体不好精力不行，早就不做项目了。”

“当然，我也找过其他人，也有现在圈子里倍受你们推崇的……，但或许是我这个老头子太古板了，但说实话，我看不上他们。他们功利心太强，他们想的并不是如何做一个好电影，他们只在乎如何赚钱，为了赚钱，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诈骗观众。”

陈导的脸上带着一丝鄙夷，“电影市场就是被这群人搅乱的，我就是死也不屑与这种人为伍。”

许蓁听完，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难想象，陈导这样的人，也会遇到项目开不起来的问题。但许蓁很能理解陈导的无奈，因为这些年圈子里风气的确很差，逐渐兴起的票房论，让电影质量越来越差，曾经百花齐放的国内电影市场，最后只剩下一水的爆米花片。

偏偏这个现状无人能改变，曾经的几个大导这些年不是没出过其他类型的作品，可都无一例外以惨烈收场。

若非如此，当初陈导又怎么会被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短短一番话动摇？

“可是，您究竟想做一个什么样的项目？”

许蓁是真好奇，是怎样的一个项目，让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前辈都个个如临大敌。

陈导却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才递给她一个剧本模样的文件。

“你自己看吧，看完，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结果。许蓁，说实话，其实经过这么多年，我已经对自己不太自信了，你应该是我最后考虑的对象了，如果还是不行，或许，我就直接放弃了。我年纪也大了，没有下一个十年可以坚持了。”

莫名的，许蓁看着陈导满头花白的头发，心里觉得有些难过。

这样一个曾在圈子里盛极一时的大导演，如今浑身却透露着一股日暮途穷的悲凉。

许蓁接过那份厚厚的文件，却没有立刻翻开，而是站起身，亲手去茶几上倒了一杯茶。

随后她双手端着，微微躬身，以格外庄重的姿态，递给陈导，她说到，“陈老师，今天晚辈许蓁冒昧叨扰，是为求一个能与您共事的机会。您是业界长青树，而我只是一个一片空白的新人，希望您能多多指教，晚辈有许多不懂的，以后就麻烦您了。”

许蓁短短两句话，却让陈导听完整个人愣住了。

此时陈导已经顾不上因为她的同意而惊喜了，他看着眼前的许蓁，嘴唇微微颤抖，眼眶也有些红。

他没想到许蓁会这么做，或者说从他作为一个老前辈，这么卑微地去求一个晚辈时，他就将脸面和姿态都放下了。

可许蓁明明掌握着最大的主动权，她明明可以向他要求更多的好处，却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周全他仅剩的自尊。

陈导忽然用手指摸了下眼睛。

许蓁看着这个老人微微颤抖的背影，有些不忍心地偏过头。

不知过了多久，陈导才声音有些颤抖道，“许蓁啊，我真遗憾，你要是我的女儿该多好……”

……

从陈导那处离开时，许蓁也将那份文件带走了。

回到休息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颜黎还在接受采访没有回来。

许蓁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再次拿出那份文件，莫名的，觉得这份文件有些沉重。

她的手放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半晌，她才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其翻开。

饶是已经做好准备，可许蓁仍是在翻开的一瞬间，就被镇住了。

第一页只有一句话，是一句钢笔手写字――我们将打破艺术的壁垒，迎接属于中国电影的世界史。

就这短短一句话，却将笔者那份蓬勃的野心展露无遗。

许蓁目光沉寂，久久凝望着那行字，好奇怪，只是几个字而已，可在这些简单的字符中，又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力量，让她心中好似生起了一团火，开始噼啪爆出火星。

她想起刚刚从陈导那里离开前，他对她说的一段话，他说，“我始终坚信，有五千年历史底蕴孕育出的艺术，一定是最伟大的艺术。中国电影，也一定能打破国家与民族的壁垒，迎来属于自己的至明时刻。这些年，中国电影在国际上一直倍受打压，归根究底是由于我们的文化话语权不够强。那我们就要为争取自己的话语权而努力，即使我们不行，那在我们的努力下，未来的人也一定行。美国可以有漫威有DC，我们中国也会有具有我们中国特色的系列电影，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我们的电影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我们要让所有国家的人都能体会并发自内心地尊敬我们的民族文化。”

“电影，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它更是国家文化软实力的象征。它应该是纯粹的，富有观赏性的，具备浓厚底蕴并能引人深思的。它不该成为金钱、利益、权利的代名词，它更不该变成肮脏资本的温床和玩弄人心的手段。”

许蓁从前就知道，陈导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一生都在践行自己的理想，为了中国电影的未来而努力。

她尊敬他，崇拜他，发自内心地敬仰他，可她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有幸成为了这个老人漫漫征途中的一个伙伴。

君子谁以归，交契无老少。

作者有话要说：交契无老少：出自杜甫《徒步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