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旼将玉露茶分了两份,一份放在青白釉小罐里,叫赵虹飞送去给老薛帅回礼,另一半拿普通茶盒装了,亲自送到栖凰山卫宋元手中。
他回来时,路过陈子信家门口,看到陈子信往家里迎了个姑娘,便问:“听说陈公子的表妹到慧仁上学了?”
“是。”孟鹤衣说,“但这个表妹跟他没血缘关系,姓霍,家里在淮东商行做生意,跟咱们安城往来不多,但跟西洋人打交道不少。”
谢旼右手捏着左手食指的指骨,轻轻说了声:“难怪呢。”
“公子?”孟鹤衣没听懂。
“没事。”谢旼说,“回家。”
谢旼这几日心情都不错,气色也见好,一日在安城主道青龙大街上遇见了薛倾川。他从告别梁君白,总统府出来,刚坐上车,还未启动,旁边一辆车挨着他他停了,车窗摇下来,薛倾川手臂架在窗边,喊他道:“谢旼!”
“少帅,你这要挡着路了。”谢旼挂了点笑,开了窗,像是在抱怨,细听却是愉悦的。
薛倾川不以为意:“没堵着总统府大门,挡就挡了。”
谢旼笑意深了深,问:“别来无恙?”
“咱们才几天没见,我是不是无恙你还不清楚么。”薛倾川也笑起来,说,“你那茶不是要给你先生么,怎么送薛府来了?老爷子还挺喜欢的。”
“给你回礼。”谢旼回答。
“回礼就太客气了不是?”谢旼靠在车里的模样很放松,薛倾川也跟着高兴,便多聊了几句,“谢公子,较真说你也认识我五年了,咱俩也没疏远到那个份上吧。”
怎么还惦记着那句话呢。谢旼无奈地笑了一声,说:“少帅说的是。你身上怎么一股子茉莉花香味儿?这是上哪玩去了?”
“没去玩儿,”薛倾川说,“允之家里的茉莉花开着呢。”
“这样啊。”谢旼露出点遗憾来,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还以为能恭喜少帅了。”
薛倾川的手臂依旧搭着车窗,说:“怎么看着你不大情愿?不乐意恭喜我?”
“怎么能呢?若真有这么一天,我替少帅高兴。”谢旼却立刻绷了起来,不复之前的放松,戴回了他素日里轻而淡的浅笑。
薛倾川没有察觉,笑道:“你放心吧,那一天还早着呢。”他说着收回了手臂,又道,“谢公子,我去毕昴区一趟,赶时间呢,先走了。”
谢旼略点了下头,望着薛倾川关了窗,坐车走远,又坐了片刻,方摇起车窗,对前面人说:“回吧,我有点累了。”
八月中下是安城一年里最为闷热的时候,虽也下雨,但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降不了温,反而蒸得又潮又热。
谢旼吹不得电扇,也不想麻烦别人伺候,挽着袖子坐在挨水的厅内,翻看薛倾川送来的书。
刚下过阵雨,孟鹤衣就在雨停不久后来报:三辆油罐车在城东爆炸,整条街都毁了,史定安的一小队巡防兵恰好在附近,他已经带人过去,连警厅都惊动了。
安城警厅在毕昴区的办公室就在那条街上,周泽正一动,温徽应也要去。
谢旼放下书:“伤亡重么?”
“没统计呢,公子,说是整条街都毁了。”孟鹤衣回答。
谢旼又问:“咱们的人有在附近的么?能帮就帮着点。”
孟鹤衣说,“徐龄生今日去了那附近,还没收到他的消息。”
话音刚落,赵虹飞进了小楼,说:“公子,徐龄生伤了腿,张馨永已接到他了。方才他们说,薛少帅今日也在那边,出事时就在东南口的芳远书店,见了人进,没见人出。”
“跟薛府确认了么?”谢旼问。
赵虹飞说:“问了,薛府的人说少帅近日常去那边,今日从营里回来便过去了。”
谢旼立刻站起身,边走边说:“鹤衣,咱们过去。”
开车过去也要一个多小时,谢旼面上仿佛结着一层冷霜,动也不动地坐在后座,一语不发。
那是紫桓街,南北向,除了民居,路西是连串的办公楼,除了区警厅还有日报社、出版社,北角有饭店。路东有会所,商行,最南边是芳远书店,建在拐角,谢旼回忆着那条路的样子,如果爆炸的位置比较靠北,书店的情况应该还相对算好。
爆炸地点在中央的大会所,入夜后这街上人本就多,谢旼在路边停了车,没有上前询问情况,径直走向书店。
火已扑灭了,整条街门窗玻璃全部震碎,墙壁亦成了死寂的灰黑色,谢旼拉住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人,问:“少帅呢?”
“什么少帅?”少年是个新兵,晒黑的皮肤上蹭着灰,没见过谢旼,不认得他,“爷,我这儿急着呢,问别人吧。”
谢旼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又问了一遍:“薛少帅,找见人没有?”
少年这才慌了,错愕道:“薛少帅在这边?你等等,我去报一声,你等等啊!”
谢旼看着少年慌乱地跑走,又侧头望着爆破的楼房,孟鹤衣一把搀住他,说:“公子,你可不能进啊。”
少年新兵跟着他的小队长重新走到谢旼面前,小队长规规矩矩朝谢旼行了个礼:“谢公子!”
“我听说少帅来了这书店,你们仔细着找。”谢旼定了定神,努力缓和了语气,“鹤衣跟着去,不用陪我。”
小队长不放心,谢旼却坚持让孟鹤衣去找薛倾川,小队长只得把少年丁小五留在了谢旼身边。丁小五磕磕巴巴地说:“谢公子,方才……我……”
“没事。”谢旼打断了他的赔礼,“你想过去帮忙也行。”
“队长叫我守着公子,我不走。”丁小五说。
谢旼轻轻呼出一口气,说,“那就陪我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
“我叫丁小五,我上头有四个姐姐,底下有一个弟弟。”丁小五说,“我的姐姐只活了一个,几年前就嫁给别家做童媳,弟弟年纪小,身体也差,年前赶上招兵,我就填了单子,每个月攒饷钱送给家里用。”
“嗯。”谢旼应着,示意丁小五继续说。他需要一点声音、一些其他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整个人绷得太紧而断裂。
丁小五顺从地站在他右边后面一点,低着头继续说他家里的事。他年纪小,没经历过什么,逼他说话,他也只能讲讲家里,讲讲军营,谢旼时而听两句,时而顾不得听,却一直“嗯、嗯”地答应着,生怕丁小五停。
尸体和伤员一架一架地往外担,谢旼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动过,他的身体都僵了,温徽匆忙过来时,谢旼费了好大劲才转过身,僵硬地颔首道:“总督。”
温徽问:“少帅呢?”
谢旼回答:“没找着呢。”
温徽又问:“谢公子是如何得知少帅在这里头的?”
“家里人替我跑腿找本书,瞧见少帅也进了这家书店,”谢旼说,“少帅还没回家,找不到人,只能来这儿找了。”
“还好让谢公子的人看见了,不然我们连少帅出事都不知道,若是误了事,谁也担不起。”温徽说,“多亏了谢公子。”
又等了一会,那小队长跑了出来,直奔谢旼,顾不得礼节,气喘吁吁道:“总督,公子,少帅、少帅……”
谢旼的心沉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更冷静了。
温徽忙问:“少帅怎么样?别喘了,快说!”
“少帅找着了!人没事,让个铁架子挡在了后面,一时半会出不来。”小队长说,“但是他身边那个沈副官伤得重,背上给火燎了一片。二位别急,我们马上就能移开那铁架子了!”
温徽见小队长说完就站在跟前了,怒道:“愣着干什么?回去帮忙啊!”
“公子!”谢旼往后撤了半步,脚底下有些虚,丁小五连忙扶了他一把,手上的污渍蹭在谢旼的袖子上,他又慌乱地想要松开,谢旼却低声说:“多谢。”
丁小五又不敢动了。
沈徊洲是让人抬出来的,谢旼偏开头,不忍去看。沈徊洲多半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薛倾川,才会伤得这么重,而薛倾川不多时走了出来,右边背上不知被什么划破一条很长的伤口,手臂也染红了一片。
薛倾川出来后一眼看到了谢旼,他听到孟鹤衣的声音,得知谢旼在时的心情太复杂了,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自己作何感想,一看到谢旼,心就定了下来。
谢旼轻轻推开丁小五,一步一步朝薛倾川走过去。孟鹤衣扶着薛倾川,没法再扶谢旼,正两难着,谢旼替了他的位置,一双手稳稳托住了薛倾川的左臂。
“祖宗,你可别。”薛倾川吓了一跳,忙把重心移开,“我还不得给你压折几根骨头吗?”
“闭嘴。”谢旼淡淡说完,扶着薛倾川往救援车那边走。
薛倾川这几步路走得比爆炸时还要心惊胆战,不敢压太实,右边支着力,疼也得死忍着,好不容易走到了,被军医剪开衣裳处理伤口,左半边是僵的,又半边是疼的,身上没一点舒坦地方。
偏偏谢旼还盯着他看,不出声,不看伤口,就盯着他的脸。薛倾川受不了,谢旼哪怕是看他身上都可以,这要他怎么应对?
温徽也在他身边,问清楚了伤势,说替他跟老薛帅知会,薛倾川忙点着头送走了温徽,只剩他和谢旼,又转头回避着谢旼的视线问:“徊洲怎么样?”
军医说:“得住院治疗,先送去省医院,具体怎么治、住多久,我们有了结论,再跟少帅交代。”
经了温徽和军医,谢旼已调整好情绪,吸了口气,缓缓说,“包扎好伤口,我送少帅回府。”
知道了沈徊洲性命无碍,只是住院多久的问题,薛倾川也放心了不少,看谢旼仍是紧张,便说:“吓坏了吧?我当时也吓坏了。嘶……大夫,您手轻点,我没死呢,知道疼。”
谢旼看他还有心思四处琢磨,这才踏实下来,神色缓和了些许。
薛倾川安抚地对他笑了一下,谢旼的长衫不算打理得特别整洁,揉皱了好几处,袖子上还不知蹭了什么,黑了一块,薛倾川想把他衣服上的褶压平,再把那块黑抹掉,现在这样太不符合谢旼了。
必然是听闻出事,匆忙赶来的。薛倾川又想。他还想问,谢旼这么急,究竟是……想到这处,薛倾川又笑了笑自己。
遇上这种事,谁能不急?死伤这么多人,谢旼若丝毫不急,才是他错看了谢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