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谢宅，谢旼丝毫不回避薛倾川，立刻问了孟鹤衣夜宫的细节，孟鹤衣说：“今日程公子包场，并不似平时那么多人，这些个少爷公子都没事，伤了几个场工，碎玻璃划伤的，不重。抓了两个人，已带去审了。公子，汀芷只说是受了要挟，对方也没让她看见脸，她那儿什么都没查出来，借着这次，要清查夜宫么？”

“查吧。”谢旼说，“在场的都是有身份的，想办法让他们提。倘若不是汀芷，云家那两姐弟呢？她们到这时间不长，云启见我便动了接近我的心思。夜宫水深，你们要小心。”

“是。”孟鹤衣说，“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在城北，先是被人绑在一间破屋，然后有人将我转移。这应该是另一批人，他们没想杀我，反而是想带我出去。但他们被发现了，此时少帅的人也刚好赶到，我这才到屋后躲避。这些人是谁？”谢旼说着撇了一眼薛倾川，后者面色不佳，坐在一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谢旼继续说，“我听到他们提起一句李老板，我怎么没听说过江南还有个私贩枪火的李老板？”

孟鹤衣问：“会不会不是江南？”

“中原匪帮？他们的枪也得有个来源，这不是说造就造得出来的东西，要么是买，要么是抢，要么是有人养着，给他们拨调。后者不现实，只能是买或者抢。若是抢夺军警枪支，来源反而清楚，这样摸不到源头，更有问题。”谢旼看着自己带回来的那支枪，将里面仅剩的一枚子弹取出，说，“一起去查查，枪这事怀玉知道，也跟他通口气。”

“公子，这回虽然咱们的人察觉得早，有人要下手也是真的。上回是少帅，到底是谁在针对你们二位？”孟鹤衣接了枪和子弹，又问。

谢旼闻言便笑，“那可多了去了。且不说拦谁的路，就是报复，头一个就是温徽。他人是在狱中，他家里人却不在，温斐然若要替父报仇……”他说着敛了笑，道，“盯紧温家，温斐然不能出事。”

薛倾川不动声色地朝他望了一眼。

营里最近吵得厉害，就是因为李弘风想重新把温斐然调回来。温斐然跟着他学过几年，他说父辈之过无需子女替他们承担，还说自己瞧着温斐然长大，不信温斐然参与其中。薛倾川也替温斐然可惜，但他没在其中表态，他依稀觉得少爷想保下温斐然。

而谢旼却平淡地说，“她还有其他用处。”

谢旼似是又想到什么，侧眸过来，撞上薛倾川的目光，话又没有说出口，换了一个话题道，“如实跟少爷报上去，今日也晚了，明日再去。”他望着薛倾川，薛倾川却已垂下视线，“也去趟阮家，问问两位公子可受了惊吓，顺便给阮二报个平安。”

孟鹤衣掩门退下，薛倾川起身，走到谢旼身边，谢旼似乎听到他极低叹了口气。

抱谢旼去睡时，薛倾川依旧不说话，谢旼不禁问：“少帅，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质问，愤怒，不满，都没有。他以为按薛倾川的脾气，会跟他发火，但薛倾川只是反常地沉默。

薛倾川抱住谢旼，只说：“早点睡吧，好好休息。”

谢旼心里有些没底。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薛倾川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神色是平淡的，不悲不喜不愠，像是扣着一层面具，面具是个死物，不传神也没有温度，薛倾川眼睛里似蒙着一层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谢旼没来由地感到恐惧，那种恐惧如同一个恐高的人站在天台边缘，由心底滋生，飞快蔓延全身，他定了定神，在心如擂鼓中睁开眼。

薛倾川抱着他睡着，谢旼不敢闭眼，他一合上眼，薛倾川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就浮现在他眼前。他不怕薛倾川发怒，但他怕这样子的薛倾川。谢旼不敢睡，在夜色里盯着薛倾川，梦里梦外的面孔模模糊糊地叠在一起，谢旼想，薛倾川应该是对他有失望的。

他有自己的计划，于是支开薛倾川，又要利用薛倾川，没有问过薛倾川的意见，也没有留下选择。

谢旼一直醒着，薛倾川有所觉察，睁开眼先是有点发怔，又问：“怎么不睡？”

薛倾川原是侧身揽着他，这会抱着他翻了个身，平躺着让谢旼枕着他，拍了拍谢旼道，“少操那天大的心，快睡。”

谢旼仰着头望他。

薛倾川彻底清醒了：“怎么了？”

视线一碰，谢旼便懂了。这是薛倾川的妥协，他向后退了一步，但谢旼怕这样的妥协多了，薛倾川就会退回最开始的地方，这就会成为一场单纯的交易，简单地各取所需。

“熙和啊……”薛倾川叹了一声，揉了揉谢旼的头发。

谢旼倾过来吻他，这个吻有点突然，薛倾川也想不出缘由，不是谢旼哄他时那种吻，他觉得压在心头，有些沉。

他待谢旼退开，说，“我没生你的气。”谢旼眨了眨眼，薛倾川又说，“刚想明白的时候确实想跟你吵一架，但那样太没意思了。”

谢旼不语，用左手撑起上身，拧亮了床头的灯，晕开一片柔和的黄色，那光像是有温度，擦着他的发梢鬓角，投在薛倾川脸上。他低头望着薛倾川，薛倾川眼中的灯光折射出他的影子。

“我知道你有你要做的事。”薛倾川吸了一口气，说，“我也知道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你自己，都没什么特殊，这是我应该想明白的。没有细想过，便不该有所妄谈，更何况我如何待你，本就是我自己的事，你怎么待我，是我无法干预的。”

谢旼想说不是这样的，但他开不了口，只得避开了薛倾川的视线。他的梦不是虚幻的，薛倾川确实对他失望了，这种失望让薛倾川抱他时的温度冷了几分，床头的灯光照不暖他。

薛倾川抬起手，却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轻拈他的发尾。薛倾川神色宁静地说，“你是个冷静的人，我也冷静地同你讲，熙和，这本就不是一件我可以向你要求什么的事，我可以期待，但你是自由的，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该接受，不是么？”

不是这样的。

谢旼想反驳，又觉得自己无法可说，他连摇头的动作都做不来，仿佛僵住了，背着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你跟我走到这一步，”薛倾川微微笑了笑，正要继续往下说，谢旼却沉着脸色拍开他的手，冷漠望着他，道，“薛倾川，这样的话你再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出去，不用回来了。”

谢旼说，“我以为你配得上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不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薛倾川闻言便忍不住笑，把人往怀里一带，拦腰扣住，伸长了胳膊关了台灯，在谢旼耳边说，“这感觉不好受吧？行了，睡觉，我当你体格多好，都几点了还熬？”

“你……”谢旼回过味来，禁不住也笑，薛倾川在他腰上揉了两把，说，“下回你大可以跟我明说，我未见得就不同意。”

谢旼说，“好。”

早餐后不久，程定便派人来问谢公子安。谢旼没有见，让赵虹飞传了个话，就把人打发走了。孟鹤衣按谢旼头天晚上的交代，把谢旼拟好的信件送往总统府。

谢旼服了药，待薛倾川换了衣服出来，揽了薛倾川的腰，扬头吻他。他口中含着没化完的糖，在亲吻中用舌推给薛倾川，没了糖，中药的苦味又泛上来，谢旼又追过去夺。

他想要那颗糖，薛倾川便勾着糖逗他，谢旼矮他半个头，既要踮脚又要仰头，累得气喘吁吁地放开，薛倾川这才捧着他的脸要还糖。谢旼舔了下唇，推开薛倾川，从玻璃罐里重新拿了一颗糖。

“多大了还要糖才肯吃药。”薛倾川别好枪，走到谢旼背后。

“还小呢。”谢旼笑说，“我比你小。”

薛倾川“哦”了一声，点头赞同道，“是比我小。”谢旼回身要反驳，薛倾川及时补上了下一句：“小两岁了。”

谢旼推了薛倾川一把，绕过他走到桌前坐下，“少帅这么闲，没正事可做么？”

“行，谈正事。是少爷想起了弘帅，还是你和卫先生？”薛倾川在他对面坐下，问，“弘帅曾经教过温斐然，师生情谊不比你和卫先生浅，当初温徽也是拜访多次，才求得弘帅教他女儿。”

“猜错了，是梁涵。”谢旼说，“他对温徽留着几分情面在，就是压在警厅，周泽正不舍得轻易放人。”

“如今缺将才，他舍不得严处。”薛倾川点了点头，“弘帅想保温斐然，也正合他意。”

“嗯。”谢旼拿起手边的文件，翻开其中一页，“你也帮着照应着温徽家眷，我怕是梁涵想留情，老周等不及，把这事推给温斐然。”

薛倾川问：“昨天顾着生气，都没细问你，你确定是谁派来的人么？”

谢旼摇头道，“不确定，关键在于枪。上回就没查出个结果，不了了之，这次该水落石出了。”

“但你说还有第三个人混在其中。”薛倾川说，“你没见程家人，是觉得他有问题？我看不像，程定无论是倾向少爷还是周泽正，对他和程家都没什么特别大的好处。”

“倒也不是担心这第三个人，我一时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同少爷和周泽正相比，委员会一共就那么几票，人人心里都有杆秤，除非他能在这几个月立下天大的功劳，比如说，收复疆土，安定全国。”谢旼抬起头对薛倾川笑了笑，“时间太短了，但是打仗这事，你都做不来。”

薛倾川有些无奈，笑道，“这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有一种方法，若非被逼上了绝路，也不会有人轻易走。”

“你说的对。”谢旼道，“但那样只会让形势变得更差。如果安城都稳不住，谁又能保全自己？怕是只能像旧朝那样做他人的傀儡。”

“乱世出英雄，谁知道呢？”薛倾川说。

“那个英雄怎么就不能是你？”谢旼说着翻过一页，“我还指望你收复四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