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旼这几日睡得都很早，薛倾川深夜方至，许长生就有些不高兴，拦在门前说：“少帅这个点过来，我们公子都睡了。”

薛倾川笑道，“我不吵他，睡地板行不行？”

正说着，房门从里头打开了，谢旼只亮着床头的灯，披着厚衣站在门内，“没睡，知道你要来，等你呢。”

许长生瞪着薛倾川，公子还生着病呢，为了等他耽误休息。

谢旼无奈地道：“长生，让少帅进来。”

公子发话，许长生只得离开，还得帮他们关门，他忿忿地想，冬夜里冷，公子不能吹着风，所以他才不跟薛少帅纠缠。

薛倾川进门便横抱起谢旼，几步走到床边，把人塞回被子里，在谢旼额头亲了一下：“我去冲个澡。”

谢旼含着点笑，望着他脱了外衣拐进隔间。

他府上一直备着薛倾川换洗的衣物，日常用具也都是两套，不论薛倾川什么时候来，都有现成的东西可用。这都是从去年开始一样一样添置起来的。

他房里和书房还有薛倾川的书和文件。

薛倾川住谢宅的时日比住薛府还多，薛奉祺觉得孩子长大后总要离开家，不能一直跟着长辈，也不管他回不回薛府，薛倾川有时回去，只要时间不太晚，都趁夜赶来谢宅。

他洗漱收拾了一番，有点懒散地躺着，谢旼趴在他怀里，说，“此番去西北，多跟祺帅学些，我在安城里，等我的将军凯旋。”

一句话就说进了薛倾川心里。他心口一热，捏着谢旼的下巴同他接吻，“你要我凯旋，可不能再让我这么担心。”

谢旼便笑，低着头亲了亲薛倾川的下巴，有点扎。

他的目光太温柔了，剥掉那些冷锋，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幕，背后藏着的是那么柔软的一个人，薛倾川有些恍惚，谢旼有两面，既有薄刃一般清冷锐利的一面，又有软玉一般温润柔和的一面，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但每一个都让他挪不开眼。

“以前我想，我这条命没什么盼头，为了先生，为了我大哥，交就交了，没什么大不了。”谢旼蜷着手指，指背蹭着薛倾川的侧脸，“但那都是以前了。刀枪无眼，薛倾川，你好好活着，我就舍不得死。”

是说出来哄人的话，也含着几分真心。

薛倾川向来熟悉谢旼这么半真半假地哄他开心，又觉得谢旼的眼神不似假装。他想起睡着了依偎在他怀里的谢旼，不由得想，或许谢旼内里本就是这么又乖又软的模样。

他握住谢旼的手腕，问，“你叫我什么？”

谢旼顺从地换了称呼，改口道：“承安。”

“若是以前……”薛倾川觉得这话有点矫情，忍不住自己先笑了，仍是继续说完，“我哪会想到你还能这样待我。”

谢旼跟着他笑说，“我也是人，也有血有肉，不是冷铁，更不是石头。”

“待我从西北回来，熙和，你跟我回薛府吧。”薛倾川单手扣着谢旼的腰，缓缓揉捏，“你总得见一见我家老爷子，他没因为你是卫先生的学生厌烦你，还成日嫌我没本事，你才不肯跟我回家见长辈。”

“见过长辈之后，就算是正式过了我们薛家的门，你若不喜欢，我进谢家也是一样的，回头让沈徊洲他们改口叫姑爷。”气氛正好，薛倾川语调又静又缓，绕在谢旼耳畔心尖，“我们熙和要长命百岁，能盼的事还多着呢，但先要把身体养好，叫我安心。”

谢旼的病像是一根横在薛倾川心上的刺，动辄扎得他鲜血淋漓。

话音刚落，谢旼的吻遍落了下来，带着些许遮不住的迫切，朝薛倾川索要什么。薛倾川按在他后腰的手往下移，谢旼硌着了个什么，也抵着薛倾川，配合着他，越吻越深。

薛倾川提早起了床，回薛府接上薛奉祺去城西大营。他起身的时候谢旼也醒了，薛倾川用手掌盖着他的眼睛不让谢旼起，在谢旼脖子上留了个吻痕，低声说，“等我回来。”

他们走的是起凤门，薛倾川似乎在身后看到了谢旼那辆车。他在匆忙中回过头，车已经开出了城门，转过一个弯，他便看不到城里的街道了。薛倾川不知道那是不是谢旼。

薛奉祺不动声色，他看到了谢旼交给薛倾川的那把绣春刀。

林琬诞下一子，阮以忱激动地拉着谢旼一起去探望。谢旼的病也有了起色，阮以忱开车，给他拉开了副驾的门，于心语坐在后面，礼貌性地对谢旼笑了一下。

阮以忱朝后座看一眼，讥讽道，“谢公子见笑了。”

“还吵呢？”谢旼没急着上车，按住阮以忱的手臂，“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是做什么？你心里怨，也怪不到嫂子身上。”

“你能不能别叫嫂子？”阮以忱不耐烦道，“我听了烦，她心里也堵。你少说两句吧，上车。”

阮以忱和于心语在梁君白夫妻面前好歹是装出了表面的和睦，谢旼看着林琬怀里的婴儿，碰了碰他的手，问：“名字取了么？”

“你大哥说叫璧辉。”林琬温柔地笑着，说。

谢旼有些讶异，抬头望向梁君白。梁君白解释道，“先生才走不久，这个孩子就来了，这是先生留给我的名字，也是用这种方式记着先生。”

提到了先生，谢旼的笑淡了淡，点点头没说话。梁君白说，“少帅不在城里，你一个人在家，得空便过来陪陪你嫂子。”他又看了看阮以忱，“你们也是。父亲病着，有时候我忙起来，你们多陪着些。”

于心语说，“少爷放心吧，我跟夫人情同姐妹呢。”也正好给了她个理由不在阮家住。

谢旼觉得那句话听起来有点别扭，他又不是丈夫出征独守在家的新媳妇，另一个接话的还是于心语，却还是笑着点头道：“好。”

他跟阮以忱一起到了总统府，赵虹飞帮他点清了贺礼，单独送来，没经谢旼的手。他往总统府送东西都是这样的，梁涵并没有多么信任他，他索性不管这些。即便是给梁涵送药和补品，谢旼也只列了单子交给赵虹飞。

谢旼来过几趟，也是和于心语一起，但有一次，他还没进主楼，梁涵跟前的一个丫头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字条。梁涵如今字都写不稳了。

十二月可真冷啊。谢旼抬头望了望天色，说，“我知道了，去回话吧，多谢。”

陈子信一直在追查那个贩卖枪械的李老板，他没想到最后查到了自己家中。是他记起薛倾川提过，即便是温徽与温斐然父女，也并不能确保自己对对方所做之事了如指掌。温斐然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会做出某些事来，直到温徽自绝狱中，温斐然都曾哭说，她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他跟周泽正甚至没有血缘。霍雨濛尚在他家住，他在霍家商行里查到了一个姓氏译作李的西洋人。他去警厅找过吴轸翼，那时他也有提防，并不全信，只问了些信息，自己核对之后，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陈子信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说，也下不去手将此事公之于众，但他不能当做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他想到情报处，可情报处也属于警厅，周泽正一样压得下来。最后陈子信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了程家。

程家被利用又丢弃，跟梁、谢两边的关系都不上不下地僵着，程定拿到信，甚至没有核验真假，也没有问任何人，一面往总统府写报告，一面带着省厅的人去警局问话。

吴轸翼在陈子信派人来问话时便关注着这事，他帮纪时靖做过事，借着这层关系，请纪时靖调了兵。

警厅门口响起枪声的时候，谢旼正在梁涵的书房饮茶。

军营里都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汉子，动起真格时，气势便能压过这些城都没出过的警员。警厅的乱局没来得及蔓延便被镇压下来，最后只余下风吹起的尘土硝烟。

谢旼收到一份线报，便念一份，然后饮尽那盏茶，走到梁涵面前几步，将手里一叠线报放在梁涵面前，说，“你要我办的事，都结束了。”

梁涵冷淡地望着他，谢旼不由得笑起来，“这么提防我？我可没防你那壶茶。”

“我的病迟迟未愈，日渐恶化。”梁涵说，“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谢旼摊了摊手，“赵叔替你盯得那么严，甚至不肯让我动手，送来之后再查一遍，我有机会么？伯父，我尽心尽力为你和大哥做事，你这样猜忌，未免让人心寒。”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先生没教过你么？”梁涵笑道，“你接了我的绣春刀，你不明白么，最后它不过是一块铁，迟早要折断送进熔炉。”

谢旼敛了笑，神色漠然地俯视他，从沙发扶手上拿起大衣转身离开：“那要看你我谁的命更长了。”

安城是这片土地上最冷的地方，而这座安城中心的府邸尤甚。谢旼拢了拢围巾，朝手心呵着气，门廊里的灯已经亮了，隔窗望过去，天色渐暗，飘着的雪花。

于心语从楼上的卧室出来，下楼时看到倚在落地窗的谢旼，先是吓了一跳。谢旼看上去像是夜幕本身，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别无他物。她走上前，说，“谢公子也过来了啊，没去看琬姐姐，是有事找少爷么？”

谢旼回过身，对她极淡地笑了一下，“嗯”了声，朝外面比了个手势，“于小姐请。”

那一笑后，之前那一身黑夜的沉寂又换成了素日里的疏离清冷。

一出门廊，于心语忍不住叹道，“下雪可真冷啊。”

“瑞雪兆丰年。”谢旼说，“再有一个月就开春了，很快就会暖了。”

孟鹤衣停车在总统府门外，看到谢旼便迎上来，扶住他问：“公子，没事吧？”

谢旼摇了摇头，同于心语告别，坐上车后，他立即冷了语气，问：“没出什么意外吧？”

“没有，老吴反应快，提前请了纪将军。”孟鹤衣说，“本以为陈公子需要时间，不会插手，他今日几乎是第一时间截断了周泽正传递消息的渠道。”

“叫人捎句话，过几天去拜访陈公子。”谢旼靠在车后座上，闭上眼，“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日累了，我想歇歇。”

谢旼是真的觉得累了。他回到家，随便收拾了自己，灌了一碗药，湿着头发便躺下了。

床单枕套前些天刚换洗过一次，晾晒之后又用沉香熏过，谢旼找不到薛倾川留下的味道，始终清醒着。也不知道薛倾川现在在做什么。

他睡不着，又无心思考，平躺着任凭思绪乱飘。他先是想到今日发生的事，但他不太想回忆梁涵，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么些年活得像一笔交易和一场较量，太没意思了。

于是谢旼想到梁君白。梁君白在他看来是个可怜人，因为梁君白没有选择。梁涵替他做了选择，把他送给卫宋元做学生，又替他谋划了一条通往塔顶的路，还让他走到最后回过头看，自己早已经走成了孑然一个人。谢旼也没有给梁君白选择，他的选择一是出于自己，而二是出于卫先生，他推了梁君白一把，然后停下来，反身离开。

接着是阮二，阮二有个兄长，他便可以做个纨绔公子，不用为家族操心什么。谢旼顺着阮二把那群公子少爷都数了一遍，又算起他认识的小姐姑娘，最后才想起薛倾川。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留着命等到薛倾川。

等到之后呢？他想独自去趟永嘉，那应该是薛倾川率兵北上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