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生从峻州城顺利脱身，在丁小五带路下沿着南鸿山找到了薛倾川，然后回到永嘉洛家。

谢旼这几天精神好，午饭后坐在院里晒太阳，手边烧着个小暖炉，壶里烧着水，他捧着茶杯暖手，对许长生招了招手：“过来坐。”

他伤未愈，专门搬了软椅过来，膝伤盖着一条毯，许长生只能在桌边石凳坐了，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说，“公子，你说的东西我们找着了。楚黛小姐留的地址是离城区不远的一片乱葬岗，穷人家里死了人，或者死了什么乞丐奴仆，都丢在那里堆着，有的人心好，还给埋一埋。我们查了那些坟墓，有一座墓里埋着一支发簪，把土翻开，里面就是这些东西了。”

谢旼挑了挑眉，放下茶杯，取出夹子里面的纸，都是白纸上零星地画着一些线和墨点，谢旼看了一会，觉得这些标记有点眼熟，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像什么。“你从峻州回来，给承安看过了么？”

“给了，薛帅也没看出什么门道。”许长生说，“薛帅让我带回来给你和洛少爷，他说洛少爷可能有些想法。丁小五去洛少爷那了。”

“好。”谢旼一张一张慢慢翻着那叠有些皱的纸，一面说，“这几日我细想过，很多人我都留给了梁君白，还有几个跟着我不愿走的，让他们想办法借着生意的由头去北四省，尤其是平州，摸一摸那边的情况，盘几间大铺子，像什么玉石古玩，饭店舞厅。曹屹峰勾结利伯西和西洋人，大头的生意应该是不在平州百姓手里，北方商行本就比不上南方，钱倒是不用愁。”

许长生问：“是等咱们回安城之后么？”

“不，尽快办。”谢旼搓着页脚，说，“越早越好。对了，青州有咱们家的一个戏园子，先生同你说过么？去联系秦班主，让他帮着接应一下。”

卫先生原本就是北方青州人，许长生虽没听说过，细想却也并不意外，“欸，我知道了。”

“坐了也有一会了，”谢旼缓缓起身，说，“扶我回去吧。”

走过楼梯时，正巧洛老太太从楼上下来，看到谢旼，颤抖着手往下赶了几步。谢旼躲不开，站在原地，洛老太太捧着他的脸，哽咽起来：“蓁儿……”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谢旼便知道老太太又认错人了。

“蓁儿，你怎么才回家啊？”洛老太太望着他，“那谢雨亭是要犯，他能给你什么好日子，这么多年，你怎么也不回家来呢，啊？这永远是你的家啊……”

谢旼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旁边的丫头忙说：“老太太，这不是二小姐，这是表少爷呀。”几年前老太太开始糊涂的时候，闹过一场，不准府里称洛蓁夫人，也不认谢雨亭这个姑爷，改回了洛蓁出嫁前的称呼。

“胡说！”洛老太太瞪她一眼，“这明明就是二小姐！蓁儿，你瞧瞧，这么多年不回家，家里丫头都不认得你了！”

“老太太，”谢旼扶着她说，“您真认错了，您叫的是我母亲。”

“你母亲？”洛老太太有些迷茫起来，迟疑着收回手，喃喃道，“你母亲……是了，蓁儿有个孩子……孩子，你母亲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家啊？”

谢旼犹豫了一下，柔声说，“我母亲还有些事，处理好就回来了，您再等等。您看，她这不是让我先回来了么？”

洛老太太恍惚着点点头，说，“哦，家中有事……很快就回……好，真好……”丫头搀着她往外走，她魂不守舍似的，仍然自言自语，“蓁儿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长得多像蓁儿啊……”

谢旼一直目送洛老太太走出门廊，方叹了一声，转身朝楼上又去。前几日洛老太太还将他认成他父亲，哭着要打，被丫头拦住了，老太太涕泪纵横地指着他，怨谢雨亭害了她的女儿。

他想回安城了。住在洛府，难免遇见老太太，但凡老太太没认出他，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让他想起他亡故多年的父母。

“公子，”许长生问，“你在难过么？”

“算不上难过。”谢旼缓缓往上迈，后半句话咽回了心里。

他想薛倾川了。

自从薛倾川回前线，已经快要半个月，他们十几日没见了。薛倾川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待薛倾川也回到安城，已经到了十二月，谢旼专门出城接他，东南沿海经历了几个月的战火之后，终于重归安定。

楚黛留下的图纸，是沿海的军防地图。她姐姐正是无意接触到了与此有关的部分信息，才被害死，最后她自己也因此客死异乡，甚至没留下完整的尸骨。却还是想尽方法把信息留给了谢旼。

薛倾川有些理解谢旼身边那么多女子，好家世好教养的从来不缺，他却偏爱出身醉春轩的楚黛。

与谢旼说起这些时，谢旼垂眸靠在他肩膀，半晌方低低一声叹息，说，“你不要离开我。”这一年多以来，太多人离他而去，卫宋元，楚黛，孟鹤衣……薛倾川也曾被他亲手推开。

谢旼的情感一直被压得很淡，他的情绪几乎没有什么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即使是他先生过世，他在薛倾川怀里哭，也强忍着没泻出一点抽噎声。他只在重伤与发热中崩溃过一次，除此之外，他连心里话都极少说出口。

薛倾川抱着他说，“只会是你离开我。”

谢旼靠了他一会，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东南之事已经解决，该往北走了。曹屹峰已经数次在覃江挑起战火，我陪你去总统府，同梁君白谈北上之事。”

“如今老顾在覃江有些军队，我在安城练出来的兵，想必不能全部带走，只能带些援兵过去。”薛倾川说，“问题就在于这兵怎么调。今时不同往日，梁君白不见得放心我的人。”

“这些你同他去谈，他也不会不分利弊地拦着你。覃江需要多少人，你就申请调多少人，兵可以再招、再练，不要再让安城和平州像以前那样。”谢旼说，“我只担心他不放我走。”

薛倾川握着谢旼的手，说，“你放心，我不会失分寸。梁君白定然会请弘帅和纪将军一起商谈，最后拟一封调令，我就是真说了什么不切实际的话，在他们两人那儿就堵住了。不论如何，你要跟我走。”

但拦着谢旼不住他出城的不是梁君白。

梁君白批了五万人给薛倾川，命他北上覃江，与顾北会和，向北收复北四省，继续掌管北四省军务。

谢旼去制造局取了些图纸模型，都是要带去北四省交由平州制造分局生产的器械，他回来的路上，被人堵在了街头。

制造总局所在的位置远离居民区和繁华地段，附近都是工厂工地，史定安带人围住了他，谢旼从车窗探了个头，问：“史将军，别来无恙？”

“我不是来跟你废话的。”史定安背着手走过来，靠在谢旼车上，许长生看到他手中握着枪，“你不能离开安城。”

“大总统特批了我跟薛帅一同北上，”谢旼手臂搭在车窗说，“我为何走不得？”

“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有些人不信费千帆的话，可有些猜忌也并非空穴来风，你不得不防。”史定安说，“你确实有本事得很，梁君白，薛倾川，阮以忱，程定，甚至陈子信，他们都那么信任你，维护你，你太危险了。谢公子若要做点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

谢旼听笑了，问，“那你说说看，我要做什么？”

“这谁说的准，”史定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你想反呢？南有洛熙南，北有薛倾川，安城中有你那么多人，他们对你也有信任，而非提防，你还不是说反就能反了？你要同薛倾川一起北上，你们当中不论是谁，要做北方第二个曹屹峰，谁拦得住你们？”

“我若想反，梁涵一死就该反了。”谢旼说，“如你所说，既然该有的我都有，我何必放过大好时机，等到一年过去时局稳定呢？”

史定安说，“那时候薛倾川不在安城。”

“他在不在重要么？我需要兵马围城么？你怎么想我管不着，我就一句话，”谢旼道，“你既知道城中不少我的人，你这么大阵仗拦我，还带着枪，他们不会往上报么？你说，先来的，是梁君白，还是薛倾川？哪个你都得罪不起，不如放我走，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了。你瞧瞧高将军，哪边都不得罪，跟我也把表面的戏演足了，你信不信，他很快就要擢升了。如今正是缺少良臣猛将的时候，你又是何必自断前途？何况还是为了谢旼，不值得。”

史定安握着枪，俯视着谢旼，只道，“我信不过你。”

“那你开枪就是了。”谢旼神色轻松地靠着，“你敢么？你这么怀疑我，杀了我，顶多用命来偿，可是为民除害，没了这个隐患，百姓都会感激你的，你也不亏。可是你想想看，我会一个人出来么？不若试试看啊，你敢不敢？”

史定安盯着他，不举枪，也不说话。

谢旼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问：“史将军，我能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