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的手臂微不可察地松了松，林诗音却似既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也没有看见她的丈夫。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惊呼一声，颤抖着向龙小云扑了过去，而那小小的惊惧不已的孩子，立刻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里，嚎啕大哭起来。

林诗音低头察看孩子颈子上的伤，却发现血迹看着吓人，其实只是擦破了皮，然而这并不能止住她的颤抖。

她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慢慢望向李寻欢，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厅内寂静得吓人，只除了孩童尖利的痛哭声。

龙啸云干咳一声：”诗音，是寻欢，是我们的兄弟回来了呀。“

龙小云突然哭得更大声了，一边打着嗝，一边抽抽噎噎地喊道：“妈，他是坏人。他要杀我。“

林诗音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脸色更苍白了，然后，她的嘴唇开始哆嗦，瞪着李寻欢的目光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怨恨之意：

“是你？...... 你要杀他？”

她咬着嘴唇，连声音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你回来，就是为了伤害他？ ..... 他才七岁，你 .....你 .....＂

”伤你儿子的是我，龙夫人。“ 阿飞沉声开口。

林诗音却似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亦未看见他锋利的眼睛－－－－－她死死地盯着李寻欢，仿佛要从他脸上发现什么。

李寻欢微微转过头去，木然而立。

长久以来横亘在心中、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隐忧，一刹那间变成了真实，以无比清楚明白的残酷姿态呈现在他眼前，他连逃避也无法逃避。

此刻他不能看她，亦不能开口。

在他身后，龙啸云阴沉的目光扫过全厅。厅里伺候的人此时个个垂头缩肩，尽力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生怕主人注意到自己。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大声道：“诗音，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你知道云儿又干了什么？他竟然敢向寻欢出手．．．．．．”

龙小云大哭道：“妈，不是的，我以为他要杀我，实在害怕才出手的，妈……"

阿飞再一次开口：“龙夫人，他脖子上的伤是我划的，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要再随意出手杀人。”

少年的声音冷然，带着一丝奇异的嘶哑和压抑的愤怒。

他的话似乎还是根本无人听见，龙啸云勃然大怒地冲上前去想把龙小云揪出来：“畜牲，你还敢撒谎？真是无法无天！ ” 一边说，一边扬手要打。

“够了。”林诗音厉声道，搂着龙小云后退一步：“好，你们这些大男人都很有本事，这么多人，一起吓唬一个小孩子，你们……“

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愤怒的红晕，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大英雄，大侠客，很喜欢替天行道的。云儿做错了事，我这个当娘的替他偿命，你们把我杀了吧，够了吗？“

龙啸云跺足：”诗音，你怎么能这么说？ “

林诗音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根本不理他，紧紧搂着龙小云走入内堂。

龙啸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一脚把跪着的一个人踹倒，骂道：”狗奴才，小少爷出门胡闹，你们既不知阻止，也不来禀报，养你们何用？“

那领头的随从挣扎着爬起，连连磕头：”小的该死，老爷饶命。“ 其他几个人也连连磕头。

龙啸云回身，拍着李寻欢的肩膀，痛心地长叹：“唉，都是我教子不严，这些年，这畜牲确是给他母亲宠坏了。寻欢，你不要放在心上，女人一旦成了母亲，你就不能跟她讲理了。”

李寻欢黯然道：“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龙啸云瞧瞧他的面色，体贴地道："兄弟，你刚到家，一定很累了，我先送你去歇息。明天再给你摆酒接风。“

李寻欢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木木地任龙啸云揽着他的肩膀向外走。

出了门，龙啸云脚步却一顿，脸上露出点尴尬之色：“兄弟，冷香小筑是你旧居，我本不该让人住进去，只是，只是三年前诗音去普陀上香时结识了一位姑娘，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姐妹…...”

阿飞的眼睛倏然变得锋利。

李寻欢却似根本无心听下去：“那位姑娘如今便住在冷香小筑？无妨，阿飞和我随便住哪里就好。 ”

龙啸云笑道：“以前除了冷香小筑前面的梅林，你最喜欢的景致就是听竹轩那里。我已经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如今梅花已谢，听竹轩却涛声正好。”

他顿了一顿，又展颜笑道：“说起来那位姑娘，也姓林，叫林仙儿。最近她与父亲回乡扫墓去了, 等她回来你便知道了，当真是武林第一美人。”

李寻欢也顿住，忽然笑了笑：“武林第一美人？那我是一定要瞧瞧的。这些年来我虽见过无数绝色佳人，能称得上武林第一的倒当真没有。”

龙啸云大笑起来，狠狠搂一搂李寻欢肩膀：“兄弟，你一定不会失望的。。。。。。这位姑娘不但美，而且很有心，她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冷香小筑好几年了，但那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我们虽未要求她如此，她却说......”

李寻欢心中激荡，忍不住又低头咳了起来。

龙啸云停下脚步，皱眉道：“这些年，你的咳嗽．．．．．．”，伸手欲替他拍背。

他的手上一轻，李寻欢已经被阿飞拉了过去。

阿飞黑着脸，不去看龙啸云愕然的面孔，一边给李寻欢拍背，一边冷冷道：“他已经很累了，龙大爷有话明日再说吧。”

龙啸云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道：“阿飞小兄弟说得对，寻欢，我们快过去吧。”

风吹着竹叶，宛如浪涛。听竹轩的景致在夜色中看来，跟八年前一模一样。

楼里亮着灯火，一切已按龙啸云的吩咐收拾停当，只等着迎接旧日的主人回来安歇。

竹林另一面的小楼里，却一片黑暗。

林诗音婚后，自然与龙啸云住在正堂，美丽的女主人和她的丫鬟离开，昔日回荡着轻快的脚步和娇笑声的小楼也从此寂寞了。

李寻欢凝立在窗前，默默眺望着小楼在夜色中的剪影。

从他这个角度，无法看见小楼的窗户。

就算他能看见小楼的绣窗，对面的小楼上，却再也无人向他含情凝睇了。

他纵然望穿双眼，也无法再见到昔日那多情人儿含羞带笑的模样。

林诗音美丽依旧，却比八年前更苍白、更冷漠了。

一个幸福的女子，是不应有她那样的眼神的。

李寻欢的心绞痛着，默默关上窗户。

在他身后，阿飞似也正陷入沉思。听见声音，抬头望过来。

他的面色漠然，漆黑的眼里却有激烈的情绪翻滚。

龙啸云当真是周到极了。听竹轩收拾得一尘不染，隐隐有暗香缭绕，淡雅怡人。被褥都是崭新，看起来就很柔软很舒服。两个青衣丫鬟送来的夜宵热气腾腾，都是李寻欢素日爱吃的，亮晶晶的银壶里竹叶青散发出醉人醇香。

李寻欢沉吟一下，问道：“阿飞，你为何如此讨厌龙啸云？”

阿飞垂下眼，沉默了。

他自然不会认为李寻欢已忘记了他曾经要杀龙啸云的事，那么，李寻欢问的自然也不是龙啸云下毒的那一回。

阿飞沉默了很久。

他不想瞒着李寻欢，然而，他也不能说出实情。

阿飞担心的并不是李寻欢不相信他。李寻欢从不是个死板固执、不能接受奇异之事之人，不管重生这件事有多骇人听闻，阿飞相信只要他说出口，李寻欢会相信他的。

可是，那对李寻欢又有什么好处呢？

当初李寻欢看着他沉迷于林仙儿不能自拔时的心情，现在阿飞终于体会了个透。

事实太残酷，又无证据，因此不能说，不忍说，最后忍无可忍之下，宁可低下高傲的头颅求人，也要除去那罪魁祸首。

然而，阿飞也不能现在就杀了龙啸云，甚至连林仙儿也不能杀。

这一世龙啸云下毒一事已被原谅，而他还未做出进一步谋害李寻欢的事来。梅花盗一案也尚未发生，阿飞的剑虽无情，却不能为那两人还没做过的事杀了他们。

阿飞沉默得太久，李寻欢望着少年倔强抿紧的唇，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你讨厌他，自有你的原因，我不该问你。“

阿飞抬眼，黑眸里又似燃起了压抑的火焰，缓缓道：“ 他已经不是当初救你的那个龙啸云了。”

"他表现得太完美，若他没做过下毒害你之事，我也许可以相信他真是如此光风霁月之人。“

阿飞只说了这一句，他相信李寻欢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对于李寻欢的突然回归，龙啸云的表现可称毫无破绽，热情、惊喜、周到，没有一丝的不自然，简直无懈可击。

然而，没有不自然，正是最大的不自然。

若是你的妻子曾经深爱另一个男人，并且八年后还对那个男人不能忘怀，无论过去你们的友情有多深，若你还能对那个男人笑得没有一丝芥蒂，那么你不是个圣人，就是个最大的伪君子！

何况今日在堂上，阿飞明明说了两次伤龙小云的是他，林诗音怨怼的却是李寻欢，为的是什么，阿飞不相信李寻欢心中会没有感觉。

果然，他的话说完，李寻欢明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了。

他转头望向窗外，眼里露出种无法形容的痛苦歉疚之色。

他心中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回来错了？我本不该回来打扰他们的安宁的。”

可是，他在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心中的答案。即使早知林诗音没有忘记他，这一趟他也是非来不可的。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有些事情，你明知是错的，却还是不得不做。

阿飞凝注着李寻欢。

对李寻欢这样的人来说，刀剑之伤算不得什么，被背叛、被陷害虽然痛苦，也不是不能忍受和原谅，唯独看着心爱的人受苦，自己却眼睁睁地无能为力，那种感觉才会让他痛苦难当。

阿飞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他自己正是这种人。

而在过去十年中，他已经反复体会过这种痛苦。

阿飞的拳头再次暗暗握紧----------此时的兴云庄，林仙儿虽已鹊巢鸠占，但是赵正义、田七等小人尚未成为座上宾。

看在李寻欢面上，他愿意再给龙啸云一次机会。

也是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还记得小李入关的初衷么？ 给阿飞找小女盆友！๑乛◡乛๑ 。

下章上肉， 呃， 不不不， 下章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