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中晚课颂过，布靴齐整整地从宋观玄身边经过。殿中只剩下他一人，跪在混杂着好奇和幸灾乐祸的眼神中。

高重璟躲在石灯后面，等到人群都散了才爬上台阶。

木门大敞，殿中很静。宋观玄背对着他，跪了两个时辰依旧身姿端正。

高重璟跨过门槛没说话，面露犹疑。细碎的步子挪了挪，绷着小脸环视一圈。回身把入殿的大门关上，终于弄出点声响。

宋观玄似听不见，动也不动也不回头。

高重璟看他垂手跪得笔直，没话找话：“你的香呢？”

宋观玄开口声音有些哑：“在香炉里插着。”

高重璟没说话，看桌上香灰成堆的小炉。有样学样地在垫子上拜过，跪坐在上头清清嗓子，“你这要跪到几时？

宋观玄淡淡道：“应当还有半个时辰。”

高重璟掰了掰手指，瞥了眼宋观玄：“怎么别人都是只跪半个时辰，你跪了这么久却还剩下半个时辰？”

宋观玄只是看着头上的三清，轻轻道：“这香还有能燃三日的呢，三清殿里你说什么胡话。”

高重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只是觉得奇怪。”

宋观玄一惊，自己这言传身教算是发挥作用了？他已经能推出今日事情古怪？佯装平静：“什么地方奇怪？”

高重璟：“你说我这运气是不是真的太差了点。”

哦，完全没有理解这跪香的意思。

宋观玄耐下心来，循循道：“有我在，你的运气怎么会差呢？”

高重璟眉宇间有些低落：“真的是我写着写着就烧起来了。”

宋观玄终于看了他一眼，读着他的低落应道：“嗯”

高重璟立即警觉，宋观玄每每揣着答案考验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原来他从小就是这样。高重璟想起那些旧事，心里更加郁闷起来。

宋观玄并没有等他答话，先问道：“那么是笔有问题，还是纸有问题？”

高重璟一愣，宋观玄已经转过头去，看不清他的表情。高重璟没想到宋观玄还会提示他，从前的宋观玄只会失望：“什么意思？”

宋观玄不见任何不耐，家常聊天一般：“若是晚上噩梦连连，许是日有所思，许是床的位置，许是买了什么让人惊惧的东西放在房中。事情总有个原因，什么让它烧起来呢，是墨水还是符纸。”

宋观玄轻缓的话语流淌进高重璟耳中，他还给我解释，他好有耐心。

高重璟想了想：“都有可能吧。”

宋观玄沉思片刻，这才答道：“那就要看是怎么烧起来的了。”

高重璟当时惊慌并没有在意，现在只记得桌上的火势一下子蔓延道符纸堆里，抱歉道：“我没留意。”

宋观玄似没放在心上：“这不重要，你明白不是你的问题就够了。”

高重璟开始揣摩：“李休其要害你？”

宋观玄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声音轻淡：“责问同门，这可是很严重的指控。你可还有剩下的符纸和墨水？”

高重璟：“都烧光了。”

宋观玄安慰似的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道：“无事，我们换个方法。他学了这些江湖上的方子，定不是第一次用，我会还你个公道的。”

高重璟终于借此机会看清宋观玄，他眼眸清亮，脸色却不大好。三清殿里不比他房中，怕是要挨冻的。

宋观玄笑了笑：“这里凉，你先回……”

门外响起敲门声：“师叔，是我，你还跪着呢？”

常行江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三炷香进来了，见到高重璟现在也不好拜，握着香在宋观玄另一边跪了下去，拜了拜上头的三清。

高重璟先问道：“你来跪什么？”

“我来换供果的。”常行江拜过之后，换了台上的水果糕点，将食盒放在宋观玄旁边：“晚了厨房没东西吃，我来给师叔请一点。”

高重璟跪在一旁，余光偷偷瞟向两人，起身寻来三炷香，往香炉里一插，也跪了起来。

宋观玄敏锐地感到高重璟这又是和常行江不对付，眸光同常行江来回一趟。

常行江十三，比他俩高出很多，收到眼神后立刻会意：“五殿下，我来教你拜。”

宋观玄瞧着高重璟尴尬的脸色，险些笑出声来。常行江为人实在太正，没看出来自己是要他赶紧走。

常行江一本正经的交完，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木门关上，偌大的三清殿里又只剩下高重璟和宋观玄两人。

宋观玄等着寂静渐渐发酵，才将食盒挪了挪：“你没吃饭吧。”

高重璟转头看着他：“嗯。”

宋观玄将盖子掀开，露出里面的果子：“吃点吧，太晚吃饭可难受。”

高重璟惊讶地看着宋观玄，又看了看供台：“这不是偷吃供果吗？”

宋观玄垂眸：“台子上的才叫偷，请下来的可以吃的。”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似笑非笑的脸，有些犹豫，拿了橘子放在手里：“会更甜吗？”

宋观玄道：“我是念的是道经，不是作法。”

高重璟掰开一只橘子：“我觉得挺甜的。”

宋观玄道：“吃了运气就变好啦。”

高重璟信以为真，猛吃两个。

宋观玄尽收眼底，真是什么都信。我同你一道，你的运气才会变好的。

这半个时辰过得很快，香熄灭的时候，高重璟也吃饱了。

宋观玄一瘸一拐地从垫子上起来，膝盖疼得厉害。

高重璟伸手过去吧，宋观玄借了把力就立刻松开：“我得走回去。”

外头的天全暗了，只有路边的石灯笼还亮着。高重璟看着慢悠悠的宋观玄：“这还有段路呢。”

“没事，我走得。”宋观玄摇摇头顺着楼梯往回走，下了几阶险些腿软，扶着落雪的栏杆才走到平道上。嘴硬道：“往日我还跪过能烧三日的，这点算什么。”

高重璟脱口而出：“我可不信。”忽然又想起宋观玄说他从前并不这样体弱，想来道观里晨课晚课的练着，底子总该是不错的。若是那样康泰地长到及笄，该是件美事吧。

高重璟偏头望着宋观玄，常人轻松就能拥有的东西，到宋观玄那里反倒成奢望了。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的脸上突如其来的遗憾，以为他不服气自己能跪这么久，只好解释：“让人知道我受不了这个，往后跪香的机会可就多了。”

高重璟不说话了。

腿疼倒是能习惯，宋观玄胸口发虚老想咳嗽。他有些后悔，言传身教选得是有点夸张了。而且跪了这么些时辰，高重璟也并没有理解这香不对的意义。

宋观玄借着夜灯反思，以后还是更加直接一点吧。

宋观玄的屋子里燃着炉子，比昨天还要暖些。吊炉上坐着滚水，茶叶也寻出来放在茶碗边。

看来是常行江来过，高重璟看着桌上还放着两瓶活络膏。猛然想起宋观玄那睡觉不挡门的习惯，原是在玉虚观养成的，许是为了这师侄进出方便。

高重璟心中有些别扭。

宋观玄泡了茶水坐在桌边吃橘子，看着高重璟神情怪异，又看了眼常行江送来的药。轻轻说道：“我小时候贪睡，若不是师兄弟门叫我，总是要误早课。所以睡觉不关门，常常让人来将我摇醒。”

高重璟倏地抬眼看他，面色稍霁。猛然想起从前宋观玄夜里不睡，早上浅眠的模样，难不成是被那身病折磨出来的？他替宋观玄可怜了许久，猛地警觉，不对劲，好像被宋观玄牵着鼻子走了。

想着想着，宋观玄的手伸到面前来：“药油给我？”

高重璟道：“坐到榻上去，我来。”

宋观玄没拂高重璟的意，坐在榻上卷起裤腿，膝盖上重重的两团淤青。他皮肤白看得清些血丝，显得更加可怖。

高重璟将手烘热，倒了药油在手上，上手揉了揉膝盖。

药香缓缓散开，宋观玄欲言又止。终于，宋观玄嘶了一声：“你同严回春学的？”

高重璟抬起手看了看被他揉得有点发红的皮肤，有理有据：“训练场学的。散一散才好得快，你祈福时少不得也要跪吧。”

高重璟揉自己不觉得，揉宋观玄有些分不出轻重，从前宋观玄也不可能让他上手。

宋观玄又忍了一阵，脸都皱起来：“殿下，殿下，高重璟，太重了，你这力气太大了。”

高重璟松开手：“真的？我没用什么劲啊。”

宋观玄疼得脸通红：“够了够了，可以了，美意我已经心领，完全散好了，不必再散了。”

高重璟看宋观玄急急忙忙放下裤腿：“真的？”

宋观玄宝贝似的抱着膝盖：“真的真的，千真万确，比蒸蛋羹还真。”

高重璟：“……”

宋观玄不放心似的，又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就准备穿鞋下床。

高重璟看他似要往外走，连忙拦住：“外头天暗，你又要去哪？”

宋观玄道：“我要找王若谷。”

高重璟不松手：“明天再去，祈福未完她又不会走。你这样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东凌苛待命官。”

宋观玄顿住，看着高重璟缓缓扬起嘴角。

高重璟：“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宋观玄笑意越来越深。

高重璟：“你没事吧。”

宋观玄道：“你也会狐假虎威了？”

高重璟：“……”

洗脸睡觉！

夜晚寂寂，屋子里两人各怀心事。吹灯后没过几息，高重璟便听见宋观玄那边传来细细密密的咳嗽声。

过了一阵，那声音稍微小了点。

高重璟开口：“你别闷在被子里咳，你就是在我耳边唱歌我也睡得着。”

宋观玄抽空笑了两声：“知道了。”

高重璟睡迷糊之前还在想，他找王若谷又是想要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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