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留园的棠花前来去,长袍宽袖陆陆续续地往棕漆的大门里走。
青岩阔道的两旁,砾石中排着高低错落的石灯。暖光映在棠花之间,粉白花瓣泛着莹光,一路铺到正堂门前。
高重璟提着糕点盒子,绕到灯柱边俯身瞧了瞧。灯上还镂空雕出如意纹路,才让透出来的光莹而不暗。
“喜欢我这灯?”
宋观玄同解天机打过照面,转头就看见高重璟对着盏地灯发呆。
高重璟站直身子,宋观玄今日没穿道服,也没穿宫里常见的样式。高重璟见他交领长袍色若云归雨止,仿佛见了东方既白的晓色。玉色长簪挽了一半乌发,显出些乖巧门生的模样。
宋观玄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好像下一秒就要将这灯也拆出来,说喜欢就送他。
高重璟想不起刚才灯哪里奇妙,笼统道:“留园……修缮得挺好嘛。”
“五殿下,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段翩当即打破窘迫,将他手里的点心盒子接了过去,引路往西院的席面走去。
宋观玄迎来送往脱不开身,目光随着一步三回头的高重璟游到西院拱门后。
“小宋大人。”顾衍不知何时站在宋观玄身边,他今日穿得颜色浅,不似往日靛青袍子从头到脚。
宋观玄不急不缓的朝他礼了礼,总觉得顾衍今日浅青的袍子衬得他有些……柔和?
他恭谨道:“顾少师,麻烦了。”
顾衍露了点笑意:“留园嘛,哪个乾都文人不想来看看呢。”
门外停着一辆暗青马车,悬着松枝纹的厚重车帘。
宋观玄正了正衣襟,又理了理袖摆。
顾衍见他紧张模样,难得温声道:“王阁老,王怀述。”
王怀述这名字敲在宋观玄心头,心中莫名激荡。宋观玄倒不认识他,只是拜读过他一篇山水游记。起于平阔终于波澜,无人能望其项背,叫人心悦诚服。
他走到马车前,拱手长拜道:“宋观玄见过王阁老。”
帘子后轻笑一声,略带些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哪里的宋观玄?”
宋观玄愣了愣,猛地抬头。暗青车帘被一只劲竹般的手撩起来,宋观玄撞上一双浸满笑意的眸子。那是双存着风云的苍老眼睛,眼白有些浑浊,但目光烁烁。
这只手搭在宋观玄手臂上微微借力,缓步下车看了眼留园的匾额。
“留园的宋观玄嘛。”王述怀松了手,声音朗朗:“老朽王述怀,我的门生叫称我一声先生,你也这么叫,别太生分。”
宋观玄惊于这份豪放洒脱,呆愣看着王述怀大步进了留园。
顾衍手肘碰了碰他:“我师父,述怀先生。”
宋观玄缓缓转过头,顾衍眼中有星子。
目光流转于王述怀须发尽白脊如青松的背影和顾衍之间,宋观玄心中暗叹,原来顾衍也做过学生。
宋观玄的席面素得很,唯有灯如星子,方桌圆桌流水般地摆在庭中。
高重璟站在廊下,隔着微风摇曳的幔帐,看着淡淡的云归雨止在席面间穿梭。
“小宋大人如今多大了,十五?”
“啧啧啧,平日里病病歪歪,这倒是出落得出尘啊。”
“岂止,你瞧那脖颈,那……”
听两人不遮不掩越说越起劲,高重璟一道视线扫了过去。
只见两人飞快将脸埋进阴影里,不知逃去了哪桌。
心中正恼,突然身侧落下冷冷一声:“礼部的,我认识。”
高重璟蓦地抬眉,解天机不知从哪冒出来:“解司承。”
解天机抱着双臂望向树下阴影的位置,轻描淡写:“封王仪典自城郊晗陵做起,正好缺两个人洗墓擦碑,这不就找着了?”
高重璟看向解天机肩头要烧起来的似的五蝙纹路,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解天机爽快地笑了下:“你治标我治本,殿下只当解某卖你一个人情罢。”说罢朝着顾衍那桌走去,热络道:“顾衍,你又吃我的酒!……”
宋观玄席上走了一圈,没机会和王述怀说上话。回头一看,高重璟倒是和解天机聊起来。
他正心急,孟知言扑进视野。
“宋观玄,宋观玄?”孟知言压低声音:“那是谁?我怎从来没见过。”
宋观玄袖笼一收,倒是个机会:“那是王述怀,顾衍的师父,述怀先生。”
“顾,顾衍师父……”孟知言果然呆呆看着就挪不开眼:“他,他就是……”
“你看他在席面上走动,很好说话的。”宋观玄指了指高重璟那桌:“我去那边歇歇,你要是说累了,记得过来喝茶。”
孟知言不知听进去几句,如痴如醉颠颠地就朝着王述怀去了。
今日来客,多半为的留园。千金难换的宅子,若不让这些文人骚客看够了,往后怕也是登门拜见不会罢休。
宋观玄的东西几乎还在云影殿,正好趁此机会大开宅门,让想看想瞧的都看尽了。往后大门一关,谁也别多来生事。
流转应付了小半个时辰,宋观玄终于落座。
小碗里层层叠叠摆着高重璟替他留的菜,宋观玄心里惦记着王述怀,没什么心情动筷子。
抬头在席间寻着高重璟的身影,他正在顾衍那桌说话,解天机跟在旁边掺和。那桌坐着崇贤馆几个人,瞧着他俩笑得东倒西歪,连桌中摆着半枝海棠都跟着颤了颤。
宋观玄隐约听见了点,说是解天机指尖受了伤。好像是前些日子去王述怀那里探望,炸了那边的厨房被火燎的。
他目光收了收,心下怪异日日同解天机一道,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坐得无聊,宋观玄视线一桌桌扫过去。
庭院里的朝臣有些他前世就认得,有些仕途寥落没能让他知道。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似没有血肉,随着目光扫过每张脸边上只有名字和生年卒月。最后成了平平一张纸,写着什么官位在何朋党。
他又一张张脸扫了回去,落在高重璟的眸子里。
高重璟眼里有一抹柔光,他挂记哪个人家中有什么红白喜事,哪几日操劳太过,哪几日闲得寥落。这些于他好像丝毫不费劲,信手捏来。
宋观玄有些不解,高重璟也算坐着乾都的高位,到底是怎么做到眼中还能见人如血肉。于宋观玄,单是想想就怕要将精神烧光。
他早说高重璟太重情,情最无用,现下……
“怎么,菜不够热?”
宋观玄心神一晃,仰头高重璟已经回到他身边坐下:“什么意思?”
高重璟给他倒了杯茶,挑着眉梢看他:“我看你拿眼神熬你面前这小碗,还以为菜凉了呢。”
宋观玄扬起嘴角伸手碰了碰茶杯,茶汤里灯火一晃:“解司承同你说的?”
“嗯。”话被拆穿,高重璟偃旗息鼓了。
“没熬,心里念着事而已。”宋观玄觑他神色,高重璟肩头一塌似有些失落。
高重璟当即死灰复燃,递了一块糕点给他:“你尝这个,我带来的。昌福园的招牌,一日只卖十盒。”
“嗯?为什么?”宋观玄接过来捧在手里,朴实无华的白皮圆团子一个,看不出什么门道。
“你先尝。”
宋观玄咬了一口,酥酥外皮层层叠叠,馅里似乎混了花瓣,有股清香。摇摇头:“想不明白。”
高重璟高深莫测:“你看酥皮和馅是吧,皮厚太干,馅大过甜,所以总要就点茶水。但现在,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着喝茶这事?”
宋观玄举着糕饼,晶亮的眼睛望向高重璟。心里忖着,这话虽扣着他此时心事,但高重璟大概是不会借物喻人吧。
巧合,全是巧合。
他呆呆将糕饼往嘴里送,慢条斯理的一下下嚼着。
高重璟心里一喜,嘿,宋观玄吃饼掉屑子。
“述怀先生,那见山亭记真是你写的?!”孟知言将宋观玄身边的椅子拖开:“您坐您坐,我给您倒茶。”
宋观玄猛地坐直,缓缓转头……
真是王述怀坐在他身边,四目相对,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那博文多识的目光里沉浮:“述……述怀先生。”
王述怀哈哈一笑:“宋观玄,你嘴角沾着饼屑呢。”
高重璟熟练地递过去帕子,刚好宋观玄的耳朵腾的一下红了。
宋观玄半张脸埋进帕子里,绯红一直攀到脖颈。
王述怀瞧着他:“这没什么,顾衍也这样,做大事不拘小节,没事。”
这话一落,桌上三人齐齐望向顾衍的方向。。
顾衍不知他们看什么,只是王述怀在那,他腾的一下也坐直了。
王述怀轻轻点了点桌面,将三人视线收回来:“说来,顾衍教着你们,你们倒没去过长明书院吧。”
三人齐齐摇头。
“离这里倒不远,往西郊去的方向,城内晴风山的山脚边上就是。”
晴风山?宋观玄记得土坡似的晴风山早年失火,山上楼阁都烧干净了。
“长明书院里还剩些先贤书目,要是放在以前,还有人在那编书。”王述怀喝了口茶,别有深意地看向宋观玄。
宋观玄心领神会,这有人不是旁人。听说高乾做皇子的时候就编过书,为的是不入党派之争,免了猜忌的嫌疑。
高重璟若是去编书,一来可见他心性澄明断了朝堂上和自己的流言,二来这书若是选得好,自然是能露出治世贤才。
宋观玄会意道:“既然不远,不知明日是否可以拜见?”
“你不行。”王述怀目光挪向高重璟。
高重璟迟疑:“我也,我也有所耳闻,希望可以拜读经典。”
王述怀笑笑,声音依旧朗朗引人侧目:“很好,敏而好学,可以看。明日你来。”
王述怀又喝了盏茶,点了点孟知言去将马车寻来,没一会就推晚告辞。
宋观玄还觉得刚才这一道如梦如幻,王述怀排布落子,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结束了。
在心里过了几遭,盯着茶杯半晌,宋观玄突然笑了几声。
“敏而好学高重璟。”
身侧碗碟响动,高重璟像是听了天大的惊人事情。
没一会,他将宋观玄面前的茶水端走一饮而尽。
“嚯,你吃饼掉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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