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救她。曾经带走的灵魂中，或许也有无数个像花矞皇这样善良美好的人，因意外、病痛等与世长辞，我未曾救过他们，如今，也不能因一点意外的缘分破坏规则。

自范器宇那一任务之后，我一直秉持掐点到的原则，按照当初对望舒所承诺的，收起了所谓的善良与同理心，但这一次，我选择了提前一小时到达。

花矞皇正站在讲台上，写下板书。一个月未见，当她转过身来时，仍是有种水墨画中的美人走进现实的感觉，举手投足尽是书卷气。她的声音很好听，咬字清晰，语调起伏，台下的孩子们听得也很认真。

下课铃声响起，花矞皇回到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字迹工整隽秀，一撇一捺遒劲有力，可以说是字如其人。

我恍然大悟，花矞皇，“奇花初胎，矞矞皇皇”，这名字，原来来源于这里。取这样的名字，当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教出与国无疆的少年。

每多了解一点点，心里的惋惜便多一点点。

在这张纸条的旁边，放着一个表面花纹已褪去大半、看起来就用了很久的铁皮文具盒。

她正在总结刚才授课时的不足，随后对备课内容进行适当修改，等到放学铃声响起，她的手机铃声也响了。

“姐，你看到消息了吧？陈老师在咱家，你早点回来。”

“恩，看到了，马上就回去，要我从楼下的饭馆带点菜回去吗？”

“咱妈刚才已经订了几个菜，家里缺点水果，你带点水果回来吧。”

“好。”

她立刻收拾东西，经过所带的班级，大概看了几眼，便急匆匆地赶出校门。

放学的门口总是人潮涌动，孩子们急着涌出去，围在马路边的家长们急着接孩子回家。花矞皇耐心地跟在孩子们身后走着。

“啊——！”

孩子稚嫩而锐利的尖叫声突然响起，血液喷涌而出。眼尖的家长们大喊着：“那个男的有刀！”

就在花矞皇两米开外的地方，一个男人从布袋中掏出锋利的水果刀，无差别地砍向周围所有能碰到的人，稚嫩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原本拥挤的门口愈发混乱。

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以前，也接过这样惨死的灵魂，他们大都愤怒地朝着施暴者拳打脚踢，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穿过施暴者的身体。

转头时，已看不到身旁的花矞皇。大概是在我回忆往昔的一瞬，她已冲到男人身旁，试图夺下水果刀，并同时大喊着“快跑”。

离得最近的女孩子，竟是那天买不起烤肠的张婷，脸上溅满了倒地同伴的鲜血，血泪糊在脸上，好像被吓呆了，呆站在原地。

“张婷，快跑啊！跑啊！”

就在这一瞬间，那男人竟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把短刀直直捅向花矞皇的前颈，她双手一松，男人便将水果刀捅入她的腹部。

一刀，又一刀……

溅出的鲜血在阳光下散发着异样的光亮。

我完整地目视着这一切，像那小女孩张婷一样，僵在原地。

保安和男性家长们一边疏散着孩子们，一边围上前，不顾被刀砍伤的风险，冒死阻止男人的行动。

花矞皇倒在地上，全身颤抖着，伤口处满是鲜血，眼镜掉落在一旁，被拥挤的人群踩成了碎片。她的双目通红，像是在流着血泪。

我看着她，一时间竟也产生了想哭的冲动，这么瘦弱的她，竟然是最先勇敢的人。

我知道，我本可以救下她的，哪怕那一刻死的是我，哪怕事后有更严酷的惩罚，但是，我没有救她，我下定了决心不会救她的。

看着血迹斑斑的现场，混乱的人群，啼哭的孩子，被抓住后仍在挣扎的行凶男人，即将达到、闪烁着灯光的警车与救护车，和闭上了双眼的花矞皇，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抬进医院，抢救失败。

下午5点16分33秒，灵魂脱离身体。

与所有灵魂刚出身体时的状态完全一致，茫然、呆滞，待理解发生了何事时，震惊、悔恨、悲伤。

她站在自己的尸体旁，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我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逐渐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抹去眼泪，无奈一笑，纵使灵魂穿过身躯，也仍是微笑着隔空抚摸自己的脸颊。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来日……我的来日，就到这里了。”

她朝着自己的躯体深深地鞠了一躬，郑重道：“花小小，谢谢你27年的努力！你活得非常精彩！谢谢你为世界做出了小小的贡献！”声音忽然变小，“或许，有做出那么一点点贡献吧……”

我来到她身后，“有的，你是名很好的老师。”

花矞皇吓得身子一抖，转身看到我时，惊讶地张着嘴，随后忽然恢复了平静，“我认得你。你叫……吴长生……”她恍然大悟，“无……常。原来，是这样啊。”

她盯着自己的躯体，呢喃道：“原来我离死亡早已这么近。”她努力朝我挤出一个笑容，“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你。”

一位虽已头发花白、但身姿仍然挺拔、戴着眼镜的老妇人赶来，看到永远闭上双眼的美丽女人，长叹了口气。

一个年轻女人搀扶着另一位腿脚不好的老妇人焦急地走进房间，看到躯体的一瞬间，老妇人腿一软，就要瘫倒在地。

女人连忙扶住她。

哀嚎、痛哭，是悲伤的最直接表达形式。花矞皇跪在两位老人面前，一拜又一拜，泪如雨下，一遍又一遍感谢母爱、感谢师恩，以及愧对之情。

我背过身去，不再注视着这场告别，只强行冷漠道：“你还剩1个小时40分钟，错过了时间，下辈子过成什么样，我不负责。”

“好，谢谢。”

行走在黑暗的路上时，她忽然低声问道：“那时候，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在她有意识的最后时刻，我想我没有骗人的必要了，“有真的，也有假的。”

“所以，你原来也是人。”

我闷闷地“恩”了一声。

她自顾自地说起来，“那时候，我觉得你真像我的妹妹。小时候，俺娘……不，我妈一个人养活我和我妹妹，那时，我拼了命地想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于是我妹妹一声不吭地退了学，一个人跑去外地黑厂打工，就为了供我读书。很无语吧？别人家都是大的供小的读书，我们家却是我妹妹做出牺牲……听到你一个人在海同市工作，我就想起我妹妹当初一个人在外地的时候不知道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我没有接她的话，“刚才，只要你不冲上前，就不会死，你本可以当很多年的老师，教出很多优秀的学生，像你喜欢的那篇文章那样，像你的名字那样。”我知道这时候再追究刚才的行为已毫无意义，这么说也只会二次伤害那颗善良正直的心，但我只觉得心里闷得慌。

“是啊，你说得对……”

我听出她的声音里有后悔之意。

“可那时候，这是我的本能选择。就像小时候地震时，我妈毫不犹豫将我护在身下那样。我的学生就是我的孩子。”她苦笑一声，“张婷很像当初的我，看到她时，我只想让她快跑，让她活下来，我没想过我会死。”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是个好人。”

“我还有多少时间？”

“29分钟。”

“我想去一个地方看看，可以吗？”

“……去哪里？”

“海同市蜀葵县安阳镇海平村，我想再看一眼安阳中学。”

“好。”

安阳中学在县政府的资金支持下，现在已经是蜀葵县内规模最大的一所中学，包含初中和高中，每个年级的老师数量充足，基础设施配备完全，甚至还有单独的住宿区。

我们走在高中教学楼的走廊上，高三的学生还在上课，花矞皇忽地停下脚步，注视着讲台上的女教师，“这儿是将我养育成才的地方，如果不是在这里碰到了陈秀丽老师，我可能早已辍学打工了。”顿了顿，“我有想过回来任教，但陈老师说，市里的学校待遇更好，这样才能让我们家稍微轻松一点。这么说起来，我也是个很现实的人呢……”她苦笑一声，“不知道我算不算见义勇为，有没有奖金，有奖金的话应该还能填补一段时间家用……”

我认真道：“现实没有错，你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了。”

“但我死了……我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妹妹，对不起陈老师……我都还没来得及让她们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啊……”

灵魂离体后，她一直哭得很克制，但此刻，积累的情绪达到了阈值，再也无法承受内心溢出的委屈，她蹲下身，将脑袋埋在膝盖间，失声痛哭。

我鼻子一酸，温热的眼泪落下，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她，又或许，此刻已经没有任何言语能安慰到她，只能蹲下身子轻轻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她抬起头，紧紧地回抱住我，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沾湿颈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