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皇后已经下了车，杨丹扶她坐到床上，屏退奴婢后询问：“怎么样了？”她眉头紧锁，看女儿这表情好像事情不太妙。

皇后心灰意冷，无心回答，只是摇摇头。她被深深地伤到了。女人怀孕时，身心俱疲，情绪起伏较大，更加需要关爱。这事放平时她只会愤怒，不会委屈，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现在她怕影响孩子，不敢太过伤心，可却还是抑制不住情绪，真的掉了许多的眼泪。

她想到皇上前几天还和自己同床共枕，没表现出来任何的不满，今天就密谋杀她。而腹中的女儿还是他的血脉，她已经别无选择。就真的恶心透了。

“畅儿。”杨丹心疼不已，只好将她揽进怀里，轻拍她的背安抚。

皇后乖乖靠在杨丹肩膀上哭诉：“阿娘，以前我总认为他虽然人丑心恶，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但起码对我还是有些真心的。会狠心杀王皇后、萧淑妃，可对我只会废黜。现在才看清，他对我更狠，竟然趁我怀孕的时候动手，连女儿的命都要一并夺走。那俩人都没这么差的待遇。他对我就是纯粹的利用，用完就过河拆桥。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工具、玩物，比那俩人还不如，我多做了那么多任务，下场竟然还更惨。”

“当初他拿下太子位、皇位，我都帮过大忙。后来他不到三十岁就中风了［1］。接下去十几年，要不是我又照顾他又帮助管理朝臣，他早就被他儿子逼退，像高祖一样被关到死了。明明是他需要我协助的，现在倒全成我的错了。又要我帮衬，又嫌我干政。现在他儿子长大了，就打算来卸磨杀驴那一套，要杀掉我。”

皇后停顿刹那，忿然作色，恨恨地说：“他真该被李忠锁到小黑屋里憋死，个白眼狼，我呸！”

杨丹不知该说些什么。皇上想害人，受害者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左思右想后，她方是提出建议：“要不让顺儿帮你求求情。”

“她？”皇后的嘴角略略抽了一下，不乐意地摇头，“她巴不得我被废了呢，好让自己上位。”

杨丹无法反驳，只好叹息一声。

皇后直起身安慰她道：“阿娘，我暂时没事。我把诏书拿来了，还离间了一波儿。他们心绪都乱了，一时半会儿写不出来新的。”

说罢她将诏书取出，扔进暖炉里。

“那一时半会儿之后呢？”杨丹愁眉苦脸地问。

皇后重新坐下，郁郁回答：“不知道离间有没有效果。等会儿白眼狼要是没过来，我就再去一趟。”

杨丹愤懑道：“你都已经成为女人权力的巅峰了，还过得这么憋憋屈屈、担惊受怕。女人怎么就没有一个完全安全的位子呢？这太不公平了。”

皇后闻言愣了愣，突然回忆起当年自己曾经幻想过称帝的。

那是她二进宫之后，还在冲击后位之时。国内便有陈硕真自立为皇啦［2］！国外更有金善德、金真德称王［3］。

前者被皇上消灭。后两者成功了，还做得很好很服众。那时候她就心生羡慕，好想自己也称帝，可惜那会儿她连皇后都没当上，便很快将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如今重温旧事，她却改变了想法。不论结果如何，人家一个民间女子都有称帝的想法，她怎么能满足于只做皇后呢？

想到这儿，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称帝欲望。

随即挺直身子，眼中闪烁出灼灼的光芒道：“阿娘，你说的对。皇后只是个附属品，自主权相当有限，根本就保护不了自己的。只有皇帝才不用担惊受怕，皇帝才有绝对的自主权。我不能止步于后宫，我应该到前朝中去，我要做皇帝！”

“你的脑袋还在摇晃呢，就开始做那不切实际的梦了。还是先想办法保住脑袋吧。”

“那还不好说吗？白眼狼无法独立，杀了我，他就得陷入逐步失权的境地。我是他皇位最大的支撑。”皇后神色坚定，“我支撑皇权那么多年，这皇位也该我来坐坐了。”

杨丹被震惊了，女儿竟然是认真的！她呆呆地看着皇后道：“那太难了吧，连先例都没有啊。”

“有的。陈硕真是个失败的先例。至于成功的先例，当然是我来做！”皇后掷地有声地说。

杨丹无语凝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成功率极低，但女儿已经做成了太多成功率低的事了。她进了感业寺还能再回宫。一个小姓，硬生生干掉了世家大族支持的王皇后、萧淑妃。这回说不定她也真的能行呢。而且，她认定的事，没人能阻拦的。所以还是安心支持吧。

于是她开口问：“你打算怎么做呢？”

皇后思路很清晰：“当然要先扩权。权力才能保障安全。只有更密切的参政，更深入的了解朝臣，更全面的掌控朝堂，才能更多的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已经看透他了，就他那自私的性子，绝对不会愿意让儿子取代他的。我需要大权在握，让他离开我，挣扎不得就得直接退位，那样即能保护自己，又能为做皇帝铺路。”

这些事已然超出了杨丹的能力范围，她无力指点，便对皇后说：“你比为娘厉害，为娘没本事教你做事。你就自己做主吧。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肯定尽全力帮。”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您只要保重身体就好，”皇后欣慰地说，“大事我自有安排。”

皇上已经在来的路上。上官仪走后，他在紫宸殿思考片刻，便全盘反悔了。赶忙追来内殿看皇后，怕她再次罢工，影响自己的安稳。

皇后听到通报，马上转换情绪，掐了自己一把，趴在杨丹肩上。好在这会儿她的眼泪还没完全干，换个委屈的表情就好。

皇上刚才便已感觉其实皇后并没有脑海中那么强势，还是好掌控的。当时真的不该冲动想要废她。这会儿，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他解释道：“朕没有要立忠儿的意思，朕真的是被上官仪给骗了。他说你坏话，朕当时被唬弄住了。”

“您怎么会被唬弄呢？他给臣妾扣的那些帽子，您竟然信了？”皇后想起诏书中所谓“压胜、干政”两条罪名。看来还得想办法推翻这两条。真够麻烦的。

故此她立刻重新开始哭诉：“陛下。臣妾知道陛下对臣妾没有情分，但还是希望陛下看在臣妾操劳多年的份儿上，不要给臣妾扣帽子。陛下想废臣妾直接废就好，臣妾毫无反抗能力。为何一定要毁了臣妾的清白呢？臣妾只是年纪大了，怕肚子里的孩子不够稳当，便求道长施行法术保保孩子而已。不过是求个安心罢了，竟被污蔑成压胜。陛下死了对臣妾有什么好处呢？您是认为臣妾出于什么目的要害您呢？”

皇上无言以对。

皇后继续说：“还有，臣妾摄政明明是因为陛下头风频发，顾不了全局，要为陛下分担才帮忙的。陛下不满意又不说，还做出满意的样子，臣妾看不分明才犯了陛下的忌讳。陛下却认为都是臣妾的阴谋，臣妾真的冤死了。”

皇上无地自容，走近皇后再度甩锅：“媚娘，你不知道。当时连王伏胜也在污蔑你，我看大家都那么说，就误会你了。朕也是受害者，差点就被他们骗了。”

“王伏胜？”皇后直起身，喃喃地复述了一遍。

杨丹见效果不错，识趣地默默退到一旁。

皇上顺势坐下。

皇后看着皇上这个敢做不敢当的样子，感到很恶心，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就顺水推舟清扫障碍了。虽然她不确定上官仪是不是真的是李忠的人，但是管他呢？反正都是反对派，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反对派肯定是死了更好。上官仪都想弄死她了，她怎么可能不还手呢？当然是还，还得加倍奉还！

她强忍着恶心，靠在皇上肩膀上对他说：“原来是这样。可是王伏胜为什么要污蔑我呢？他有什么好处？臣妾也常打赏他呀。上官仪凭什么能收买得了他呢？他又不差钱。”言及于此，她做出恍然大悟状，“陛下，王伏胜以前也是忠儿的奴仆，忠儿怕不是联络了他们，想要推翻您吧。下一任皇帝能收买到他也比较合理。”

皇上也是这样想的。废后成功之后，最大的受益者确实就是李忠，而他本人的利益是受损的，这一出可能真是李忠安排的。他不能接受别人对他的皇位有一丝一毫的威胁。立刻怒目下了定论：“没错，是那样的，他们要联合谋反。”

他这么一拍板，皇后就明白他是要治罪了。便直起身来引导：“那这可是大事了，绝不能饶恕他们的。”

皇上郑重点头。

“臣妾帮陛下完成这个案子。”

“嗯。”看在还在哄人的份上，皇上爽快答应。

制作谋反案很简单，两人都已做过不少次。只需要告发弹劾、批捕下狱、刑讯逼供、签字画押、斩首籍没这几步，就完事了。

皇后现在已然信不过皇上，她要亲自安排人手。当然，她这次还是选择了一向支持她的许敬宗。于是命人传她口谕：“通知许敬宗，有人密告陛下，忠儿联合上官仪、王伏胜造反。让他去查一查，若确有迹象，就申请批捕相关人员。”［4］

宦官领命而去。

而后皇后对皇上说：“陛下，臣妾要重新参政。”

皇上不是很乐意，委婉拒绝：“你前些天不是还跟朕说想歇着吗？身体不适，何苦勉强？”

皇后本来是那样想的。她业已年长，孕期得好好养着，否则极其有损身体健康。况且这一胎是女儿，一定要当心呵护，千万不能流掉。可惜环境不允许。

她实话实说：“那是臣妾之前的想法。想轻松一点，全心养胎。让宝宝更健康地出生。但是臣妾经此一劫，幡然醒悟。健康也是有前提的，有命才有健康。臣妾才放手没两天，就差点被害得一尸两命。若是十个月不参政，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吗？”

“孩子是无辜的，臣妾至少要保证她平安出生，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就被害死。谁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又轻信谗言要杀掉我们母子呢？臣妾不可能次次逃脱。没办法，臣妾只能重新参政。”

“罢了，”皇上觉得皇后撑不了多久就得去静养，便答应，“你能坚持住就参吧，吃不消的时候就放下。”

“谢陛下。”皇后站起福福身，接着进入正题，“臣妾还有个请求。臣妾这次重新开始，不宜像之前那样囿于后宫。臣妾要垂帘听政！”

“垂帘听政？！”皇上大吃一惊，“那怎么行呢？你怎么能有这种离谱的想法？哪有到朕这把年纪还被垂帘听政的皇帝呢？再说了，能垂帘听政的只有太后，没有皇后。你是朕的妻子，又不是朕的母亲！”

皇后满脸不解：“陛下怎么那么古板呢？时代在向前发展，固步自封终将被社会淘汰。”

随即她平心静气解释：“陛下给臣妾的任务是帮您监督官员，维护统治。可是臣妾一直呆在后宫，公卿之中仅可见见宰相，对其他人的了解只能通过奏疏，根本不全面。”

“这不就差点酿成大祸，让反贼把您给骗了吗？您的江山可是差点就没了！您怎么还能泰然处之，不去堵上漏洞呢？”

“这次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纰漏，就是因为臣妾的接触面太过局限。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臣妾却无从发觉。我们必须吸取教训！”

“陛下只有让臣妾站到朝堂之上，臣妾才能了解所有朝臣的真面目，才能早些为陛下将不轨之人揪出来，稳定朝局。这样，陛下也安心，臣妾也能保证孩子的安全。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皇上很无奈，开口问道：“你怀着孩子还能这么折腾吗？”

皇后表情真诚：“为母则刚嘛。臣妾就是为了孩子和陛下您才折腾的。”为了让皇上答应，她紧接着做出保证，“陛下请放心。臣妾听政时，会尽量闭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政令还是全部由陛下做主。”

皇上啧了一声，陷入沉思。他自认看人不如皇后准确。而且皇后只是听政，不摄政。他并没有损失，还能减轻压力……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事儿又实在不符合常规。

犹豫半晌，一通左顾右盼、搔首踟蹰后。他终究艰难做出决定，一狠心点头：“罢了，罢了，就依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相关史料：

［1］

《旧唐书》卷六 本纪第六

帝（628-683）自显庆（656）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详决。

［2］

《旧唐书》卷四 本纪第四

永徽四年，冬十月戊申，睦州女子陈硕贞举兵反，自称文佳皇帝，攻陷睦州属县。婺州刺史崔义玄、扬州都督府长史房仁裕各率众讨平之。

［3］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九上 列传第一百四十九

新罗国…贞观五年…金真平卒，无子，立其女善德为王，宗室大臣乙祭总知国政。九年，遣使持节册命善德柱国，封乐浪郡王、新罗王。

二十一年，善德卒，赠光禄大夫，余官封并如故。因立其妹真德为王，加授柱国，封乐浪郡王。

［4］

《新唐书》 卷一百五 列传第三十

始，忠为陈王时，仪为谘议，与王伏胜同府。至是，许敬宗构仪与忠谋大逆，后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