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看到这一幕心生感叹，那小厨师手里的勺子比她本人都高。他敬佩又怜惜，不由说道：“这一大苑人的饭，竟然是这么小的娃娃做出来的呀！”

小婉儿闻言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她就惊呆了！

来人一袭彤色修身翻领胡服，头戴乌纱幞头，脚蹬黑色马靴，腰间一条金镶玉蹀躞带。生着一张秀气的瓜子脸，却又有着一对剑眉，整个人俊逸又清新，宛如盛开的洛阳红一般。［1］

不知为何，他周身还浮着一层淡淡的光华，熠熠生辉，曜得简陋的厨房都亮了些。

小婉儿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是有美男的，天神下凡应如是！只是她之前没见过而已。是以她不由地盯了一会儿。

却听母亲和宫人行礼道：“奴婢拜见沛王殿下、英王殿下！”

小婉儿回过神儿来，准备下去跟着一起拜。沛王却已经开口：“诸位有公务在身，不必施礼。继续忙就是。我们只是来玩玩儿的，无需接待，各位当我们不在就好了。”

小婉儿听话，注意力回归到任务上。菜已经煮好，她和一个姐姐将锅抬起，搬往男犯区放饭点。

她这才猛得想起，自己还没求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差点错过，果然美色误事！

正要开口时，沛王贤却直接伸手将锅从她手里接过去了：“我来吧，别烫着你。”

他已是再次被惊到。这小厨师竟然要抬那么大一锅菜，这要是扣到身上，她这一辈子就完了。想着便未等同意，自作主张揽过活儿。

继而，他后知后觉地感到那小厨师的手很毛糙，像砂纸一样。跟小妹妹那软乎乎的小手的触感简直天差地别。

却听小厨师回道：“那倒不会，我有的是力气。”

“那你很厉害呦！”李贤不禁笑了一声，这淡定自如的话从一个小孩儿嘴里说出来有种异样的幽默感，还是个小女孩。而且她语调很怪异，有种慢悠悠、小心翼翼又气壮山河的感觉。他随口一问：“你是不是长口疮了？”

“我牙疼。”小婉儿摇摇头。

放饭区离伙房不远。就是伙房外搭的两个大棚，连墙都没有。只男犯区和女犯区中间有个栅栏相隔。她们大人又走得快，说话间就要到达。

小婉儿眼看又错过一个良机，现在说怕是会被男犯听到，但她也顾不得了，被听见也总比没能求成好。于是急忙说正事：“王爷，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和我阿娘的转掖庭申请被苑史恶意扣押了，他还逼我嫁人。我希望能取消昏约，转进掖庭。”

待她一字一顿说完，锅已经安置好了。小婉儿便开始盛菜。

李贤开口招呼英王：“显，来帮下忙。”

“你干啥去？”李显问。

“我了解情况嘛。”

李显便真的来接手小婉儿的活儿。小婉儿没有胆子接连让两位王爷帮忙，鞠了一躬，忐忑摇头回道：“谢谢两位王爷，我自己来就好。干活儿不耽误说话的。”

李贤解答：“昏约是私事，这个不好插手。转掖庭一事，我可以帮你跟母后说说，应该没问题。只是进了掖庭就很难出来了，再不好嫁人了。”

“无事。我不嫁人，我不能离开阿娘。”

李贤点点头。这小厨师说的话总是让人很意外，有种成熟与幼稚兼备的奇异感。

随后他拉着英王李显去伙房借到两个大勺，帮忙盛饭。

李显很无语，他小声问道：“我们到底是来吃饭的，还是干活儿的啊？”他犁了一个时辰的地，又比李贤胖些，这会儿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在叫个不停。

李贤低声回答：“急什么，小朋友那么可怜，我们不好坐视不理吧。帮帮忙嘛，等人家分完了再说啊。”

李显嘟囔道：“你说这牢饭会不会有剩余啊？”

“我就知道，你都对炊场感兴趣了，还能不对牢饭感兴趣吗？那我们等会儿就体验一下人间疾苦，尝尝剩下的牢饭好了。”

李显继续悄声问：“那万一没剩下呢？要不我先……”

可惜他话没说完，就被李贤打断：“不可以，等着我。”

小婉儿听完他们的对话出言答疑：“今天的食材是为了典礼特意足量准备的，肯定是够的。”平时倒是真的不够。都旱了两年了，她们从旱了三个月的时候就开始吃不饱了。

“那就好。”李贤笑着说。他说到做到，真等到最后厨房的人都取完饭之后，才取了份牢饭。

李贤想起他还没搞清楚小厨师的手是怎么回事，便带着李显一起坐到小婉儿旁边。

他此次也是大大丰富了阅历。第一次见这么长的凳子，而且一坐上去，这凳子就吱扭吱扭叫起来了，桌子碰到也是这个声儿，他适应了一会儿。

这时英王显一屁股坐到他另一边，凳子更惨烈地叫起来。李贤感觉它们快散架了，伸手扶了一下，眯起眼说道：“你该减肥了啊。”

“少来，我比你轻。”

“胡扯，你多少年没称了？”

“反正我比你轻。”李显嘴硬道。

李贤没继续理他，转头拉起小婉儿的手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才发现她那手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小裂口、小血痂。那血痂多得让她的手背看起来都黑了不少，和脸的颜色判若两人。

郑离心惊胆战。

小婉儿却没有。她只注意到沛王那双手，温暖修长、指节分明，戴着一双黑色护腕。那护腕还有着和他那胡服同款的金线绲边。贵气得很。

这还是她从记事儿以来，第一次跟男性有那种肢体接触。就是不是咬人那种。不由有些紧张。她抬了抬头，看到了沛王更清晰的模样。之前离得远，又忙着，就只看到了大概的轮廓，具体的都没能看分明。

现在她才发现沛王这张脸近看才是更有冲击力的，精致到无可挑剔。剑眉、杏仁眼、高鼻梁、花瓣唇。上庭、英气逼人，下庭温和柔美，搭配到一起却十分和谐，一点儿都不违和。

皮肤更是水润润的，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跟她这个小孩子差不多细，但比她白，比她嫩。这显然是因为她干的糙活儿要多多啦。

而这里的男犯就更不必说，毫无可比性。成年人都胡子拉碴的，未成年虽说没有胡子，但是也都戴着懒得洗的油腻腻的头巾，看着就觉得又脏又臭。

李贤还没见过这种情况，皱眉问：“你的手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呢？”

小婉儿回答道：“就是皴了呀，冬天手上接触水多了都会这样。”说完她才发现她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李贤觉得这么小就受这种罪很可怜，给她揉了揉问：“疼吗？”

“有点儿，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没事儿的。”小婉儿答道，而后她轻轻将手抽了出来。毕竟她的时间是有限的，苑史给她一天排得满满当当的，今天又有典礼附带的任务，她还牙疼，没功夫等。

当然，她得解释，不然很没礼貌。“我马上就得去干活儿了。”她说明道。

“不好意思，那你快吃吧。”

说罢，李贤便见小婉儿把窝头掰成小块，泡到汤里直接喝，就连菜她也是直接端碗喝的。这几天，她已经熟练掌握这种牙疼吃饭的方法，这样就不用再嚼。

旁边的李显，拉了他一把道：“这牢饭真没法吃啊。”

“娇气！”李贤吐槽道，随后他也开始吃，这才知道这糠窝头刮嗓子。刮得还挺疼。

“怎么样？”李显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悄悄问。

“我可以坚持。”

“那你自己坚持吧。这份给你。我拿公卿的去了。”

“滚呐！谁要吃你剩下的？”

小婉儿见状道：“不要给我，我要。”

李贤回头瞅了一眼，就见小婉儿抱着碗抽完了最后一口菜，在舔碗边了，见他在看，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碗。这速度另他惊叹不已。不过刚刚盛饭的时候，他看到她给自己就盛了一点点，简直少的可怜。

他很是好奇，开口询问：“为什么一开始不多拿点儿呢？”

小婉儿答道：“这是规定的，我这个年纪每天只有六合口粮。”她心道就这还是在今天加餐的情况下呢，平时被旱灾饥荒闹的，她连六合都没有。

李贤恍然大悟，又问：“那你能吃饱吗？”

小婉儿很诚实地回答道：“不能。”

李贤遂打算李显拿来的公卿馐膳里的肉夹给她。

“谢谢沛王殿下！”小婉儿见状赶忙致谢并推辞，“这我不能吃，不用夹啦。”

“为什么？有规定不让吃吗？”李贤很疑惑，他记得没有犯人不许吃肉的规矩啊。

小婉儿觉得完全说实情太长了，而且人家可能不想听她那些故事，怪耽误时间的。于是她简短的解释道：“我牙疼，不敢嚼。”

“那你用不疼的那边嚼嘛。”李贤建议道。他也换过牙，但是他没有不能吃肉啊。

“我没有不疼的牙。你看！”小婉儿说着，用筷子掰了掰露出的牙，给沛王演示了一下她所有能看到的牙都松动了。

李贤很震惊，他问：“你这牙怎么会同时换呢？我以前换牙都是有先后的呀。”

“这是被逼昏的时候硌的。”小婉儿解释道，她不想再讲具体原因，觉得挺丢人。于是抓紧时间吃第二份饭，迅速完事后起身报备道，“我得去忙了，二位慢慢吃。”

李贤诧异地睁大了双眼问：“你们没有午休吗？那么紧张的吗？”

小婉儿点点头道：“是啊。”接着她就去收拾桌椅碗筷了，同僚们也纷纷行动起来。

李贤和李显本在慢条斯理地用饭，却见周围一个个早都和小婉儿一样狼吞虎咽完了。显得他俩像个异类，他们怕最后只剩下自己太突兀，又为了不耽误女犯做事，便学着她们风卷残云地迅速解决掉剩下的饭菜。

小婉儿先前有用余光悄悄观察王爷。发现人家吃饭真是好优美，细嚼慢咽、温文尔雅。不像她，两口就进去了。不过不知后来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快起来了。

饭后两位王爷走到篱笆外。李显惊奇地对李贤说：“我发现大口吃饭好像比慢慢吃饭要好吃诶！”

李贤嗯了一声，而后带着骄傲的神情扬起头炫耀：“你看到我们进厨房的时候，那小厨师看我的眼神了吗？”

他还记得那会儿小厨师那副被惊艳到的表情，特别的可爱。

这小厨师和他那小妹妹差不多高，还都有着大大的眼睛，嘟嘟的嘴巴，标致的面庞。

只不过小妹的脸蛋儿是肉乎乎、圆墩墩的，人畜无害。

她则有个尖尖的下巴，轮廓清晰、眼神坚定。身板儿虽小，气场却很强。年纪轻轻的，眉宇间竟已经有股子英气了。她的动作协调有力，下盘扎实稳当。莫名地感觉很可靠。就是人偏瘦了些。

他见过的美女也很多。但是像小厨师这样，一眼望去就觉得很有韧性，有勃勃的生命力的，除了母后，就没其她人了。虽不是个例，但也是真的稀少。

李显很无语，嘴角抽搐了一下鄙视地说：“看见了。她只是没见过市面，不是喜欢你。她要是见了表哥，估计也是那副表情。”

“不会。表哥都已经是人父气质了，早都没有以前吸引人了。”李贤肯定地说，接着又问：“你说那小厨师那么喜欢我，又那么可怜。不如把她安置到我府上怎么样？掖庭并不是个好选择啊，进去也是要耽误一辈子的。从一种可怜到另一种可怜，有什么意义呢？”

“哎呦喂，你现在变态得连孩子都不放过了。”李显露出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

“我没那个意思。良贱禁通昏嘛，我还能不知道吗？我是说，事实上，在我府里就是比在掖庭强多了吧。”

“是倒是。但是调某个确定的人进王府很难。”李显道。

“可以等放良之后再说，那就不用调了。”

“谁知道她还要多久才能放良啊，要是需要很多年的话，她孩子都被逼得要有了。”

“我去问问。”李贤说着，又携李显进了伙房。

小婉儿已经在洗碗。

李贤便拍了拍李显说：“走吧，干活儿啦。”

“你怎么又献殷勤？歇会儿吧。”李显懒散地说。

李贤闻言直接上手拉人。

李显不情愿地说：“喜欢干活就自己去干啊。干嘛老拉着我，我又不想干。自个儿去吧，我懒得动了。”

李贤拖着他道：“不行，劳动光荣。走！”

李显挣脱不过，只能从命。

他们回到小婉儿跟前打下手。整个伙房里的人都很惊讶，但也不敢说话。

李显刚到便调侃小婉儿：“你胆子还挺大呀，真敢让王爷三番两次帮忙呢。”

“这难道不是您自己要帮忙的吗？”小婉儿不解地问。她觉得不应该干涉别人的决定，就没推辞。想了想只好又扭头补了一句，“谢谢沛王殿下、英王殿下！”

李贤见状制止李显道：“行了，别吓唬孩子。”他想到，他得知道这小厨师的名字，才方便进行后续的安排。于是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上官婉儿。”

李贤突然想到了上官琨儿这个名字，他问：“你不会是上官庭芝的女儿吧？”

小婉儿点头道：“是啊。”

“那你父亲是他的府官啊。”李贤指了指李显。

“是吗？”小婉儿惊喜地问。虽然她不喜欢父亲，但是有渊源的话，求人办事不就方便些了吗？

李显当年还是个孩子，记忆有些模糊。他回忆了一会儿回答：“是有这么回事，你父亲还很兴奋地提过他快有出息儿子啦，结果没多久就被抓了。原来是个女儿啊。”

小婉儿好奇地问：“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还想多听些描述，不然偏信则暗，怕对父亲有误会。

“呃，这个……”李显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支支吾吾地说道，“他就跟了我半年就没了。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大清。”

李贤吐槽道：“废物，你那会儿都九岁了，还没记事儿呢。”

“我府官那么多，哪里都记得清啊。”李显不满道，“你厉害，你说啊。”

李贤鄙视道：“你的府官，我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府官呢？你在偷偷研究我？猥琐！”

“我是关注上官仪啦，才子我都关注啊。跟你有什么关系，自恋狂！”

趁他们拌嘴，小婉儿又偷摸观察一番。心中暗暗赞叹：沛王真的不论是站、坐、行甚至洗碗的时候都有一种行云流水、干净利落的感觉！

她终于明白气度不凡到底是什么样的了，就是这种举止端方、板正却又流畅，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的样子。之前她在书中见到感受并不深，如今见了实例才发觉简直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人眩晕。

她觉得假使今日京苑内的所有男人把脸都遮上，把衣服换成一样的，她都能一眼认出来沛王。那仪态太与众不同了，简直是鹤立鸡群。

他那弟弟仪态倒是也不错，但是还是不能跟他相比。

不过她突然想起，沛王说好的要去跟皇后说她的事呢？他怎么还不去？

她得想办法提醒一下。便问问：“殿下不去跟皇后娘娘亲耕了吗？”

李贤回道：“还早着呢，母后在午休，不着急，我心里有数的。”

但小婉儿知道皇后没有午休，她在一个个召见徒刑女犯，召见回来的还都跟她保密，不知道在谈什么秘密。不过既然保密，她就不告诉王爷了。

李贤却又开了口。他问：“你现在是什么籍别啊？”

“杂户。”

“那就离放良不远了吧。其实我觉得掖庭对你来说，也不是很合适。进去之后，基本上要一辈子都在里面，不自由的。不如这样。我跟京苑打个招呼，让他们不要欺压你。你就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放良之后，去我府上好了。”

小婉儿急切道：“我不能离开阿娘。”

郑离稍稍欣慰，女儿还记得她这个娘，她们娘俩已经一晌午没说话了，她还以为她把她忘了。

“不用离开啊。一起来就是啦。我那儿院子很多，放得下。”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个信物给你，记得来我府上找我。”说罢他将随身玉佩送出。

“王爷，你真是个好人！”小婉儿接过收好，她满眼感激，目光闪闪发亮。随后她激动地说，“您快去休息吧，不能让您帮我这么多忙。我自己来就好。”

李贤却不介意，他说明：“无事，我平时没你忙。看你更难得休息。我帮着早些完工，你去休息一会儿好了。”

小婉儿并不稀罕多休息。但她对新科技倒是很感兴趣，很想去看亲耕礼，可惜一直没腾出空来。她的同僚都有抽空去看过的了，她好奇得不得了。

“谢谢沛王殿下。我就不休息了。”她阐述了自己的想法，“要是能提前完事儿的话，我想去看看那个新耕犁是什么样子的。”

李贤笑了一声回道：“你竟然对那个感兴趣啊。好啊，一会儿我带你过去，近距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相关史料：

［1］

《旧唐书》 卷八十六 列传第三十六

章怀太子贤，字明允，高宗第六子也…时始出阁，容止端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