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心，带着师傅一路向北，从阊阖重门向东转入大内，接着东行至大业门，向北转入，便到达天皇常驻的贞观殿。

婉儿大致观察几眼，那贞观殿单是基座便有两层楼高。石阶足足有四层。卫兵自然也围了四圈。她大开眼界、惊叹不已。这就是大唐帝国最壮观的建筑之一，满满的皇家风范。高大宏伟、气势磅礴、恢宏壮丽！

绕过贞观殿再向北，便看到目的地，天后常驻的徽猷殿。它和贞观殿有着同样的碧瓦朱甍，宏伟气派！只是整体缩小一圈。只有两层石阶，围了两圈卫兵。

但它却更漂亮，主殿两边都连着精巧别致的楼阁。面前还有一方石池，种着满满的金花草，紫茎碧叶、丹花绿实，开得甚为热烈。

婉儿边走边步测，那石池宽达四十步，长度目测有五十步左右。单是一个它就能顶掖庭十几个工舍大。她不由得感叹皇帝住的地方就是好。只是地方太大，这样时时刻刻控制步伐，小步慢走，要走上许久。这回足足走了两刻多钟才到终点。

就在二人登上石阶时，主殿与楼阁相连的长廊中，跑出一位妙龄少女，珠翠罗绮、手抱鲜花，后面紧随几位健硕宫女。去处与她们相同，都是往徽猷殿。

婉儿愣了一下，那少女她是认得的，在亲耕礼中见过，正是小公主。

团儿见她眼神发呆，赶忙小声提醒：“那是太平公主，靠近时记得行礼。”

她听话地点点头表示明白。

公主离大门更近，先一步进入徽猷殿。二人随后到达，内殿之中瞬间有些满当。两拨人齐齐向天后行礼。公主福身，余众跪拜。

天后颔首回礼，吩咐众人起身。接着便先招呼宝贝女儿：“朔儿到为娘这里来，怎么还抱瓶花呢？”

公主捧起手中的花答道：“当然是来给您送花啦。我知道您喜欢牡丹，又公务繁忙，总是没空出去观赏，特地跑去搜罗。校阅的时候，见这株并蒂牡丹最为娇艳，就决定带回来给您品玩啦，帮您放松放松心情。”

天后开心极了，笑着说：“真是个好孩子。快放下吧，别抱着了，怪累的。”

公主将花置于案上，指着它继续介绍：“母后，您看。现在是清晨，这上面还有露珠，衬得花瓣晶莹剔透的。这是它一天中最漂亮的时候。所以女儿便赶紧拿过来给您观赏了。您喜欢吗？”

“为娘当然喜欢，我们家朔儿最懂为娘了。”天后摸摸公主的头，随后话头一转，“只是为娘现在有事要忙，你先坐会儿。等会儿为娘再好好地欣赏。”

公主听话地在天后旁边坐定。天后也一起坐下，随即将目光转向团儿。

团儿介绍：“陛下，这就是奴婢的师傅。”

天后点头致意。团儿随即躬身退下。

在天后母女交流的过程中，婉儿已经悄悄环视大殿一圈。只是还不敢抬头，只观察到大殿下部的装饰，但也足以窥见全貌。这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华贵俊雅。若是能留在这里任职，那就太棒了。

天后威严看向她，开口询问：“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婉儿福身回答：“回天后陛下，奴婢名叫上官婉儿，今年十三岁。”

“啊？”闻言母女俩俱是一惊，竟是京苑那个小姑娘。天后诧异道：“竟然是你吗？”她不敢相信，仔细打量一番后才确定。这丫头变化挺大，枯瘦了许多，脸色也差了，看来这几年过得不太好。不过五官还是能看出来是标致的。气质倒是没变，从一而终地坚韧。

“都长这么大了呀！”天后感叹，“原来你是团儿的师傅，好生巧合啊。”

接着她诉说道：“朕当年很喜欢你祖父的诗词，只是没想到能写出那么气度从容、充满文人风骨清辞丽句的人，竟然恨女恨到骨子里，一心置朕和公主于死地。公主那时候还在朕肚子里，清清白白，没有做任何错事，就被他判处死刑。朕真是无法理解。”

婉儿的心跟着天后的话降落谷底，看来是没戏了，阿娘说的是对的，天后认为跟她有仇。

不过天后并未打算因为上官仪而拒绝婉儿。就她本身而言，儿子跟她之间的差距都是巨大的，女儿跟儿子之间的差距也是巨大的。祖父和孙女都隔着两代，更不必说，根本不可能相似。

她只是将丑话说在了前头。随后便说明：“不过朕很快发现。人类雄性不分性格、年龄、经历、身份，都是一样的打压、厌恶女性。朕才明白那是性别问题。好在你是个姑娘，所以朕愿意给你机会。”

公主闻言很想反驳，她觉得父皇、四哥都很好，可惜没找到机会插嘴。

天后紧接着就吩咐：“朕出个题考考你。就为这株并蒂牡丹作首诗吧。”

“是。”婉儿应着，心中起伏不断，不知皇后的真实想法，是真的不迁怒自己还是只是说说。不过她转念一想，如果天后真的因为祖父拒绝她，那说明天后本就不是个可以追随的。不辅佐也不算是坏事。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所幸她没押错题目，刚刚就猜到会考这个，已构思半晌，如今思绪纷乱也不影响呈现出的作品。

她看似淡定自若走向书桌，一手拿起备好许久的笔，大手一挥，龙飞凤舞开始书写，刹那间便落成一首诗。堂上三人甚至没有看清她笔的起落，只觉那手如同“无影手”一般，片刻即停笔。随后她轻轻吹干诗稿，呈给天后审核。

公主、裴禹都好奇地凑过去一起阅读。她们瞬间傻眼。那字工工整整，半点儿不乱，全是标准的行楷。

诗也写得合格，是一首五言诗：

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1]

艳若云霞涌，馥宛丹桂芳。

悠曳凤对舞，主后携成双。

趁她们低头细读。婉儿纤悉端详天后一番。

天后今日梳着雍容的牡丹头云髻，乌发缭绕、满头珠翠。鬓发中央簪一只金丝宝石大凤钗，配着两朵朱红牡丹花簪，并两支珍珠流苏步摇，还有许多许多的小钿钗。双耳饰着大朵梨花宝石金耳坠，颈间三层花形宝石项链直直铺至胸口。腕上戴着镶金红玉手镯。

比那天在京苑的装扮要炫丽太多。

服饰也是华丽翻倍。内单石榴红合欢襕裙，外罩金色半透明大袖衫。这套襦裙是婉儿经手制作的。上面的大宝相花纹，是她一针一针绣上去。

这大殿内灯烛繁多。天后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在闪闪烁烁流动的烛光照耀下，流光溢彩！周身浮着一层光晕，看着竟是比仙女还要华贵，还要夺目耀眼。

她们三人凑在一起，一个明艳端庄、仪态万方，一个花容月貌，仙姿玉色。一个温柔敦厚、蕙质兰心。像极了婉儿心目中王母娘娘在瑶池办公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感慨一句美不胜收！

“不错，不错！”天后叹道。

婉儿的思绪被打断，收回畅想。

天后龙颜大悦。这首诗作无论是速度还是内容，她都很满意。这年头儿，写母女的诗句就不存在，小姑娘一下子就作出一首，真棒！她还忆起当年，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出手阉了个小伙子。是个狠角色。她喜欢。

她已然想要留她在身边。

只是还有些顾虑，这孩子主动前来，不知是进取心强还是复仇欲望强。如今还不能排除来报仇的可能。

她放下诗稿，抬头看向婉儿：“朕身处危险之中，不能轻信她人。可以试着冒险，但得有一定的把握。所以，朕要问你一些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是，陛下。”婉儿点头。

天后直截了当问：“你不介意仇恨吗？”

婉儿至今也没明白那件事孰是孰非，综合各方面信息看，只觉得更像是祖父问题更大，或者就是狗咬狗，最终一方被咬死。若是前者自然无需介意，若是后者，也该按照丛林法则判定，弱肉强食，谁都没错。

想通这一点后，她回答：“奴婢没有见过祖父和父亲，和他们没有感情。但他们品行差是事实。他们苛待阿娘、苛待我。谋杀您和公主未遂。奴婢一直把他们当成陌生人。在奴婢的心里，奴婢和陛下暂时是没有仇恨的。”

天后仍然有疑问：“那你为何那么主动要来辅佐朕呢？不是为了报仇吗？”

“不是。”婉儿摇摇头，认真解释，“奴婢主动争取原因有二。一是奴婢想过好日子，不想总是吃苦。在这里任职的人，生活质量明显很高。二是这里发展空间大，可以更多的实现自身价值。奴婢选择您也有两个原因。一是只有您给机会。二是奴婢不喜欢丑男人。”

婉儿如是回答。她是做过大小姐的。在郑宅那段日子里，有一半时间都在做主子。由奢入俭难。这些年，她一直都很想再过上那种日子。单间、安静、香喷喷、衣食无忧、冬暖夏凉、干净、有空闲读书。

随即她向天后详细描述落差之处：“奴婢在掖庭吃了四年掺土的饼，身体频频出问题，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痛。这两年才稍稍好点儿。但若是以后再来个灾害，就还得继续吃。”

“而且掖庭个人时间、空间很少，只有生存，没有生活。还有，掖庭官位已满，奴婢考核通过之后，仍然无法晋升。”

天后大致相信，毕竟这孩子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话很明显有不少是真的。于是她点点头，表示明了。接着提出：“朕权且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但不能马上重用你，因为我们之间有世俗意义上的仇。朕需要长期考察你的表现，再决定要不要委以重任。现在只能给你个旁支岗位。不过朕很欣赏你的进取心，希望未来我们能肝胆相照。你可以接受吗？”

“可以。”婉儿能理解，这话非但没让她难过，反倒因为终于让她得偿所愿，开心不已。

“朕还有个条件，”天后说道。她认为婉儿作为小女孩儿，该防的必须得防。就说明，“为朕效力，便不可以再有风花雪月。否则将来你因为感情出卖朕，朕就亏大发了。”

婉儿想了想，雍王已经妻妾成群、孩童绕膝。她的心已死，这世上也再无美男，就一心拼事业挺好。于是抬手保证：“陛下放心，奴婢珍视工作。不会有儿女私情，也不会恩将仇报，全心全意为事业拼搏。”

“那就好。”天后点点头，有她这句话，她愿意给个好些的待遇。

当然，她忧患意识很重，不会因为口头保证就完全相信婉儿。毕竟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呢。她要彻底断绝其情爱的途径。便下令道：“这样，朕封你为才人，以后将不有人敢对你图谋不轨，你也不敢起异心。”

“才人？”婉儿大吃一惊，明明是来求职的，怎么最终要被嫁掉呢。

她极不情愿。虽然还没见过天皇，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是他年龄有多大她是知道的。男人到那个年纪就不可能好看，必然是丑的。而且他还带着一身的老人味儿，还有病。

老、丑、蔫儿任一都是她坚决不能接受的，不管多有钱有权。更何况是一个三者占齐的、病怏怏的老丑男。她不可以！要是让去伺候天皇，那还不如呆在掖庭呢。

她想开口拒绝，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太不甘心。是以心中又燃起一丝希冀，希望不是想的那样。于是小心翼翼不确定地询问：“是要给天皇侍寝的那个才人吗？”

天后淡然回答：“是啊，就是天皇的嫔妾之一。不过天皇早已不举，他基本上是动不了你的。不用在意那个。权当自己跟禹儿一样便是。”

她知道天后在糊弄她，“基本上”的意思就是她也不敢确定嘛。

不举依然能够□□，而且女方会更难受。她要和不举的老男人睡觉，那可真是恶心到无以复加。光是想想就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宁可直接死掉，也不愿去做那种事。

但她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还想再争取争取，便压下恶心问：“陛下，为什么要权当呢？我不能直接有和裴姐姐相似的职位吗？”

天后态度坚定摇摇头：“不行。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又在花一样的年纪，太吸引男人。不这样安排，你肯定会受到很多干扰，没办法安心做事。”

作者有话要说：相关史料：

[1]出自《龙城录-咏后苑双头牡丹》

原作仅存第一句，后两句作者编写，作者不会写诗，请读者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