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继而想到不如趁机接话破冰，毕竟是恩人，结怨不好。正好这会儿也没人守食不言的规矩，遂夹了一朵像花一样的金红色炸物，问道：“那这个是什么呢？”

“金铃炙，就是炸成金铃花形的炸羊油。”李贤答道，解答完他想起来曾经给王勃也介绍过各种菜品，不过王勃见识比婉儿广。婉儿官奴婢出身，估计都不认识。于是又往旁边介绍，“这道是通花软牛肠。”

婉儿震惊不已问：“牛不是不能吃吗？”

“这是羊膏髓做的，长得像牛肠就叫牛肠了。跟金铃炙一个道理。”

婉儿点点头。

李贤继续挨个说明：“这道叫虾炙；这道叫生进鸭花汤饼；这道叫冷蟾儿羹，就是蛤蜊；这道叫白龙臛，是治鳜肉；这道叫金粟平，是鱼子；这道叫逡巡酱，鱼羊同炒；这道叫八仙盘，鹅肉；这道叫雪婴儿，青蛙肉；这道叫小天酥，鹿鸡同炒；这道叫分装蒸腊熊，熊掌；这道叫卯羮，兔肉；这道叫青凉臛碎，封狸肉；这道叫箸头春，烤鹌鹑；这道叫暖寒花酿驴蒸，驴肉；这道叫金银夹花平截，蟹肉饼。”

婉儿感叹：“人类真的什么都吃。”随后便又吃了一轮，大饱口福。

酒足饭饱后，丫环们又端上饭后冷饮。是盘堆成小山形的果汁冰沙，淋着厚厚的蜂蜜、奶酥。山顶上还插着一株桃花。

“这叫酥山。”李贤再次介绍。

婉儿点点头，感觉对这个词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却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了。读的书明明没有介绍美食的。不过没关系，想不起来也不碍事，无需硬想。她拿起小金勺吃了一口。酥山冰冰凉凉酸酸甜甜，巨好吃。此番真是大开眼界，贵族的生活过得太有意思了。

她遂一勺一勺吃起来，享用结束后，方忆起“酥山”是在李贤那首打油诗里出现过。不由得问：“太子殿下，您诗中的那个含凉殿在哪里啊？”

李贤没想到婉儿还会主动开口交谈，而且还记得他幼时的诗，莫非先前真的只是单纯认为名字不好听，并非厌恶自己。于是立马开心回应：“在长安大明宫，有机会带你去玩。”

婉儿粗略看过长安地图，知道大明宫不是太子的地盘，估计实际上会跟着天后了解到那地方，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李贤随即转头对王勃说：“到时候一起去吧，可好玩了。你若是喜欢的话呢，还可以一直住那里，就不用四处漂泊了。”

王勃摇摇头：“我和官场相冲，不宜久留。住就不必了。”

婉儿闻言问王勃：“您还要离开吗？”

李贤率先回答：“是啊，他明天就走。”

公主也是爱才之人，本有意招揽，怎料会如此，便问：“那么快吗？为什么那么着急离开呢？”

王勃本想说自己罪孽深重，不敢滞留大雅之堂。但是那样太扫兴，便改口道：“对宦海有阴影。”

公主很无奈，撇撇嘴戳了戳婉儿提议：“我们明天给大诗人送送行吧。”

婉儿爽快答应：“好啊。”

李显也稀罕才子，但是官员请假必须提前说明，还要做好交接。而今日几近结束，他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只得放弃送行。太子、公主等没什么任务的比较自由，自然可以前去。李旦更需要武官，没有发声。

其后，众宾客齐齐上场献舞，庆功宴在热热闹闹中结束。

翌日。

李显照旧上值。李旦趁公主不在，也跟学士请了半天假，亲自登门拜访窦家并求亲。婉儿、公主、李贤三人则为王勃践行。

出了皇城门，便是洛水。天刚蒙蒙亮。四人及奴仆租借到一艘小船，乘船沿运河南下。

实时曙光微明、月挂西山、宿鸟出林、寒蝉嘶鸣，洛水含情不语流淌，河上水汽扑过，竟有了丝丝秋意。

李贤特意带了琴，献上一首自创《送别曲》。

此情此景，几人心中都涌现出一首诗。王勃坐在船头，率先吟诵出来：“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婉儿很惊喜，王勃竟然知道祖父的诗。虽然他们爷孙关系不好，但是外人不知道，吟咏这首显然是很给她面子的。

李贤看向婉儿提醒：“《入朝洛堤步月》中的广川就是这洛水，洛堤就是这旁边的堤岸，我们现在看到的场景和你祖父当年很像诶。”

婉儿颔首。望向四方欣赏从未见过的风景。毕竟第一次坐船，很是新奇。

和煦的朝阳渐渐升起，水域也愈发开阔，碧波浩渺。两岸垂柳如烟，花草片片，在微风、水汽中摇晃。置身潺潺的河面上，迷蒙的水雾袭来，船儿轻轻摇晃，古朴悠扬的乐曲飘荡，很是舒服。

观赏罢景色，她闭目欣赏乐曲。

那乐曲初章曲调悠远，给人一种苍茫的寂寞之感，仿佛置身于落日黄昏下的长亭，世间万物都因为好友的分离而黯然神伤、一片孤寂萧索。知音难寻，不忍挥别。

之后的节奏、力度逐渐变化，人物内心的激动迸发而出。虽然分开让人遗憾，但与其为日后的寂寥感到忧心，不如痛快地在分别之时把酒言欢，何必打扰了这美好的回忆。

终章哀而不伤，底蕴深沉又淡雅，有种经过世事风霜，看透人生百态的超然物外。此一别山高水长，朋友珍重。

乐曲极富美感，组合巧妙，艺术上极见功力。意境也清晰地表达出来，一切尽在旋律之中。浓郁的艺术性动人心弦，让人发自内心感到心旷神怡。

婉儿羡慕不已，眼中尽是钦佩。至晌午抵达通济渠的某一段，船只靠岸，依然意犹未尽。太子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然吸引不到大才子做好友。

三人及自家奴仆还需返京，两京宵禁较严，需要提前到达，不便继续相送，便同王勃一起吃了羊肉烩面，送了些盘缠就此道别。王勃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部分，午后继续沿通济渠向江淮行进，沿大运河南下游历。

其余人等则折返洛阳。回程无需再弹琴作别，他们便都饱饱睡了一觉。回到皇城已是黄昏时分。远处传来洪亮浑厚的钟声。几人下了船。岸边遍植花木，芳草鲜美，摊贩充肆，烟雾袅袅。

婉儿四下眺望，夕阳西下，长桥卧波，景色绮丽中还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她很是喜欢。自己难得出门，现在就回宫太过可惜，遂提议：“公主殿下，我们晚上再回宫吧。这里太美了，好想去走走啊。”

公主也不常出门游玩，爽快答应：“好啊。天天学习都快学成木头了，早就想好好放松一下啦。”

洛阳皇城，南傍洛水，对岸是片片民居。两岸通过石桥连接。石桥正位于皇城正门端门外，那一路段的洛河分作三股，夹杂两叶小岛。其上分设三座石桥，北为黄道桥，中为天津桥，南为星津桥。

三人穿过黄道桥，来到天津桥。漫步其上，夹杂着水汽的晚风习习吹过，盛夏暑气顿消。向前望，是笔直宽阔的定鼎门大街，一眼望不到边。两端有酒楼、市集，行人车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回头北望即是煌煌紫微宫，华贵恢弘。南北通衢，一桥相牵，好不气派。桥下则万国舟帆争渡，往来如织。

它的四角还各建有一座楼台，楼台之上各有座重檐凉亭，其间身着各族服饰的游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婉儿发现亭中上下层都挤满了人，感叹道：“这凉亭里人也太多了吧。”

李贤不禁介绍：“围聚的是看热闹的，剩下的是散步看风景的。这里离皇宫极近，又景色秀丽，渐渐成为风雅之地。文人墨客时常汇集于此，写诗作画、品茶饮酒、抚琴奏乐。自然也吸引到一批围观群众。仕途不顺的文人，很喜欢在这里跟观众谈天。他们还会卖字、卖对子、卖艺、写信读信，既能赚钱花，又能排解失意情绪。四座凉亭，主打内容不一。”

随即他举起折扇指向东北方，具体介绍：“这座亭内大多是写花鸟字的，阁楼品茶。”

接着又指向西北方：“这座亭内吟诗作对，阁楼品酒。”

其后指向西南方：“那座亭内作画，阁楼抚琴。”

最后指向东南方：“那座亭内徒歌，阁楼下棋。”

婉儿惊讶道：“分工这么明确呀。”

李贤点点头回道：“大体是这样，不过并不严格，偶尔也会换一换。”

“花鸟字是什么呀？”婉儿问，这是她唯一没听明白的活动。

公主回答：“就是艺术字，很漂亮的。走，带你去看看。”说罢便拉着婉儿前往东北方那座凉亭。

凉亭极其宽敞，内有四副石桌石凳。三人挤到其中一桌观看。婉儿这才知道花鸟字就是将字改用奇花异草、兽鸟鱼蝶、祥瑞仙灵画出来。连外族文字都可以画。她新奇不已，眼神亮了起来惊叹：“这个好漂亮啊！”

李贤听罢说道：“这有什么的，我也会写。我给你写一副啊。”

婉儿眨巴眼睛问：“您还会写这个？”

李贤自豪点点头道：“那当然。一会儿瞧好了哦。”随后他看向公主问，“你要吗？”

公主摇摇头：“我已经买过好几幅了。”

于是待老师傅写完一幅后，李贤出钱租用了师傅的工具一刻钟，随即龙飞凤舞书写起来。婉儿没想到太子也能摇笔即来、一气呵成，很快将上官婉儿四个大字写完。

公主也未料想二哥竟然真能很好的掌握这个技能，不过自己确实有很多了，不再新奇，便没有让二哥再给画。

婉儿特别喜欢，开心道谢。将字画交给旁边的装裱师傅装裱。趁此间隙，三人又去了吟诗那间听文士斗诗。

此时夜幕将至，船只渐少，渔夫、纤夫纷纷做收尾工作。洛河本来面目露了出来，景致更加秀丽。极目远眺，可见彩霞满天。俯首桥下，晚霞映照的洛水波光粼粼。河畔桃李夹岸，杨柳成荫。水面实景倒影交织，风光旖旎。清风徐来，碧树婆娑，风景如画。

几名文士见来人气度不凡，主动邀请李贤一起斗诗。

李贤没客气，挥手写下一首风景诗。

日暮收将合，

星斗迸流开。

鹭鸟逐霞去，

锦鲤攒波来。

自然收获一片赞美声。

公主见状对婉儿提议：“你也来首啊。”

李贤闻言也招招手有请，他很想看看婉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富有才学。

周围有文士道：“姑娘家就算了吧，绣花的手，作不得诗。”

婉儿本不想出手，大内宜低调，但这话她不爱听，见不得普男这么贬低女子，遂决定露一手。于是走过去，接过笔，唰唰两下作出首诗。

仰循茅宇，

俯眄乔枝。

烟霞问讯，

风月相知。[1]

这下文士们集体闭嘴。

李贤则骤然回忆起当年读到王勃的诗时，那种心灵被击中的感觉。不由得看向婉儿，她这些日子吃胖些了，人也白了，外貌俨然上了一个台阶。不难想象，将来还会更美。他瞬间确定，这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人。拱手赞叹：“你好厉害呀！年纪轻轻就能写出如此意境。明允甘拜下风！”

婉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回道：“您过奖了。”

此情此景，令李贤灵感迸发，说道：“在下脑中突然冒出一段旋律，决定送首曲子给大才女，要听吗？”

婉儿不擅长音乐，只在儿时和近来有所涉猎，由此特别羡慕懂音乐的人，也对乐曲更感兴趣，便点点头。

周围人主动为大才子让出一樽石桌。李贤于是接过仆从递上的琴，将琴安置妥当，指尖拨动琴弦，乐曲缓缓流出。

婉儿不得不承认，这地方比小船更衬太子。他今日一袭淡青圆领袍，绣着竹叶，少见的翩翩君子风。那琴也是把玉色蕉叶琴。线条极其流畅，明明刷了层漆，却有种通透之感。

人和琴都仿佛碧玉一般。有种初遇时，那种周身发光的感觉。单是这副画面，即便没有琴声，都能让人感受到足量的美。再加上这洛河晚霞背景。可谓瑶林玉树，雅韵卓然！

太子这回的乐曲没了清晨的忧愁，只有明快欢乐之感，隐隐中还有种暧昧浪漫氛围。不一样的韵味，同样的动听，令人沉醉其中。

演奏期间，李贤不禁抬头看了婉儿一眼。不想又见到她小时候看自己那种眼神，他很满意，这样看两人显然是有戏的。可惜那眼神转瞬即逝，四目相对之后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很让他迷茫了，只能决定找机会问问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相关史料：

[1]出自《全唐诗》卷五-59上官昭容【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