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焓再次睁开眼时，她正在一个桥下的大马路上，有她的杯子和枕头，还有一卷席。被子蓬松舒适，她睡得很舒服。

叶焓环顾了下四周，周围零星有些打地铺的人。好像有预感，她知道自己这次可能找不到杜觉。

叶焓想去找个人问下怎么回事，但是她仿佛被按住了嘴，说不出话，也动不动，只能在她的被褥里躺着。

她想看一看自己的手表是不是还在，但是胳膊也抬不起来，但是影影约约间，她脑中出现了表在手上的画面，她想看时间，但是看不清指针。

她像是被困住了一样，试图挣脱失败，又似乎也没那么想挣脱，那就继续躺着吧，叶焓心想。

她习惯性地往被窝里钻，用脸拱了拱那被子，真是很舒服呀。正当叶焓沉浸其中时，她看到路上跑来了一批人，背着拎着被褥、桶、锅碗瓢盆，一堆七七八八的行李。

那些人从一个角落里出现，向着桥跑去。之前那几个跟她一样睡在路边的人，也急急忙忙卷起了铺盖，像迷路的鱼，回归到了鱼群里。

他们是在逃难么？叶焓心想。反正不管怎样，先照着他们做吧，看着就觉得这里挺危险的。叶焓此时已经可以动了，她跑到边上一个收拾行李的人面前，拉着人就问。

“这是怎么回事？”

“有病毒，他们要封城，逃走的人会被杀掉。”

回忆一下子就涌到叶焓的记忆里了。她之所以流浪，就是因为她是从别处逃到这里的，但是没想到这个地方也沦陷了。所以，这些逃跑的人……

叶焓立马反应过来，赶紧收了被褥，往人群跑去。她知道，后面一定有拿着抢的人，在往他这里追来。这里不能久留，留在这里，注定会被枪杀。

她得赶紧混进人群里。有时候，混入人群，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叶焓一边跑着，一遍四处张望，杜觉在哪里，虽然她预感杜觉不在这里，但是他应该也在这个环境里，他也在面对这些危险，叶焓不禁有些担心他。两个人的分开，不光是危险的，也同样是让人牵的挂。叶焓边跑边望向四周，内心无奈又焦急。

她进入了人群，拼命往前跑，她要跑到前方，不能做落后的那个人，因为落后的人最终会变成肉盾，被枪扫射，然后倒下，给前面的人争取逃跑的时间，换一线生机。

她混入人群，但是人群不是她的救助者，人群不过是一群同路人的聚集，大部分人之间的关联，只是拥有同一个目的——逃离这里，除此以外，没有其他。

所以，他们看似在保护她，但其实里面的每一个人压根没有想过要保护谁，他们想的跟叶焓想的一样，就是跑到人群中，被人群保护着，仅此而已。因为这群人不过是没有任何沟通交流的陌生人。即便是朋友爱人，生死关头，都可能做出保护自己的选择，更何况是陌生人呢？所以叶焓知道，人群也没那么安全，她随时都可能成为那个倒下的肉盾。

她现在混入其中，不过是为了躲开这一轮的扫射。真正安全的还是她自己，或者她跟杜觉。

这种时候，路上有个伙伴该多好。叶焓虽是这么想的，但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这种荒唐的想法毫无意义，她现在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逃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都只会降低她逃生的速度。

叶焓在疯狂的冲刺后，终于跟着人群，来到了一条小路上。过了桥，人群分散往两条小路跑，叶焓跟着前面的人来到了这一条上。原本庞大的几十个人的队伍，现在在这里不过十来个。少了的人，除了被分散的，就是被击倒在桥上的。

叶焓在这里气喘吁吁，后面的追兵估计因为人群分散，先去追另一边了吧。叶焓不知道，也不在意，反正现在的她暂时安全。

她稍微缓过来后，看了眼周围狼狈的人群。已经被打散的人群，已经不利于躲藏其中了。这些人，跟她本不是一起的，她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混在其中，不被他们联手利用吃了才怪。于是叶焓趁其他人还在喘息顾不上她时，找了个机会溜了。

小路两边是农田，沿路还种着树，农田里是一望无际的水稻，在黄昏的阳光照射下，风光绮丽，平静安详，迎接着它最后一轮的收成。

水稻的尽头还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屋子，住在这里的人，估计跟刚才那些人一样，能逃的都在想办法逃走，估计那些房子中，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很快这里的田地，会长满野草，蹿得比人高，变成荒芜。

这种时候，会有人留在这里，听候安排么？会的。他们会相信那些安顿他们的承诺，在这里等待死亡，和平时一样。死亡一直存在，只是病毒把这个时间距离拉近了而已。如果有个安息之地，与其像其他人那样四处逃窜，流离失所。他们可能更愿意在自己熟悉的家中，迎接死亡。他们还会继续耕种下一季的水稻，在那些逃离者的家中，寻找补给的物资，任由管理者安排之后的命运。

叶焓都能看到他们之后的结局，病毒在这些人之间蔓延，他们不得不眼见着自己的至亲和爱人死去，物资变得稀缺，物价一天一变，钱已经不值钱，其他的硬通货变成了新的货币，那些关系硬，拳头硬的人，会得到资源，而其他人的日子会越来越艰难，他们如果没有死亡，还是会变成流浪汉。

顺从和等待，不一定会换来最后的安详。叶焓能看到这一切，因为她的记忆里，这样的事，也发生在她的那个城市。

叶焓的大脑中出现了更多的背景故事，她当时选择自己在家里，尽量少出门，每天对着电脑码字，听从安排，去写一些安抚人心的文字，换来兑换券。一开始，一切都是岁月静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兑换券越来越少，兑换券能换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一开始叶焓还会去投诉，去反应，但是多次努力无果，叶焓还要去写那些虚假的东西，让她觉得特别恶心，最终，叶焓用自己的兑换券和家当贿赂了守城的人，逃离了那个城市。

颠沛流离的日子同样痛苦，但是颠沛琉璃，意味着变动，变动可能带来危险和死亡，但变动至少也带来了自由和希望，总比在那座城市里，对着一台电脑，如一滩死水一般不见天日得好。

那些一开始就选择逃跑的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是因为恐惧带来的条件反射。

叶焓不知道那些一开始就离开的人，有多少还活着。但一定有不少人，也像今天这样，倒在了机枪扫射和血泊中。

杜觉在这里，能够很好地生存么？叶焓看着这暮光下广阔的平野，忍不住牵挂。在这个末世里，眼前这一片景色，多么美，真想叫他一起来看看。

他应该不会还被什么人困着吧。叶焓拥有着眼前的“自由”，更加担心他的处境了。

他会不会变成掠夺者？变成统治者的爪牙。如果是现实中的杜觉，叶焓觉得还真有挺大的可能，但梦中的这个他，会么？叶焓怀揣着一点小小的期望，希望他没有。

但如果真是，那也无可厚非，毕竟生死面前，连叶焓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她又怎么可以对杜觉有那些圣人一般的期望呢？叶焓现在所作的，也可能只是在尽力减慢自己变恶的速度。

末日之下，不要对人性有太多的要求。

叶焓走向田间，试图去寻找食物。她不想与这里的人接触，即便他们有食物。那些屋檐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感染，处在潜伏期，最安全的办法，还是远离。

正当叶焓躲在田野中，啃食玉米时，透过层层的绿叶，她看到有一片棕色若隐若现。

叶焓停下来手和嘴，警觉了起来，仔细观察着叶片和枝干间的棕色，是一匹马！远处有一匹马！独自在田里吃草。

叶焓还是保持着谨慎，观望了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她没看到人，也没意识到这个地方出现马是多么不合理。

叶焓悄悄往马处靠近，等她再有意识时，她已经骑着马，在路上悠然地走了。

叶焓忘了自己还在逃离，也忘了自己还要冲破这个小镇封锁的警戒线。但是她想起来了，这匹马让她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小女孩骑马的画面，也是杜觉的一个游戏。

那个一堆感染者的末日游戏，他们在逃亡。不对，他们是想去往一个目的地。

叶焓当时只顾着看杜觉游戏里跟敌人厮杀的场景，记不清他们要去哪里了。但是现在细细想来，末日里的人，却还在找希望，这个悲怆的游戏竟然是热血的。

如果现实中，她处在末日，也会这样么？还是就像现在她这样，每天两眼只盯着食物和危险。叶焓这才意识到一个道理，看一个人怎样，看看他所关注的事情就行了。

现实这几年经济不太好，叶焓骑着自己的马在这绮丽的田野风光中漫步反思了起来。这几年听到的不是内卷，就是躺平。有些人一边喊着躺平一边继续内卷，也有些人选择直接摆烂躺平，脱离这些卷的游戏，叶焓就是这么摆烂的一个人。每个人的选择和行动，都是动力和阻力平衡后的结果，无可厚非，但是叶焓总感觉现实中那些人，虽不在末日，但也同样没什么希望。

太悲观了。可能是她自己没有希望吧，虽然选择躺平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叶焓也没有感觉到多大的快乐，她的选择给自己带来的，更多是平静和舒适。但没有希望。

杜觉的出现曾经让她开始了新的期望，对两个人的期望，但是当这个人剥离之后，叶焓像是一个抽真空的袋子，突然泄了气，又回到了那种随风摇曳的空洞中，闲暇平静。

叶焓难以评判哪个状态好一些，毕竟两个状态都不太好，有一种拧巴感。反倒是游戏里的故事，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决，那种拼命向着希望目标奔跑的力量，让她觉得有一种自由感。尽管这些力量底下是谨慎、厮杀、无奈和悲伤。

叶焓这才意识到，其实她自己一直处在一个困境中，只是中途出现了杜觉，让她觉得自己要解困了，但是从别人身上激发出的能量，终归是局限的。

远处的一阵爆炸声打破了叶焓的思绪。循着爆炸声，叶焓望了望，什么也没看到。但是这是危险的讯号，估计是哪边在对抗，或者屠杀。可能是有大部队想逃出去，引发了对抗。

该往哪走，叶焓已经清楚了。她下马再采摘了一些食物，便骑着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无论是为了逃离这个地方，还是为了去往下一个安全的地方，总之，她不该在这片田间小路上过多徘徊。

叶焓一路骑行，已然忘记了她手上的表和消失的杜觉。

等到叶焓来到火力的集中点时，这里已经一片硝烟狼藉，那些想要出逃的人已经被镇压，他们正在准备处决。

叶焓躲在角落，观察着那些拿枪的管理者，突然想起最初的梦境，那个梦里，在生死一线中，是杜觉出现，带她从地下逃了出去。如果杜觉在就好了，叶焓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就否决了。

她现在要自己找到逃出的办法，在这重重的看守中。她要寻找他们的漏洞，不被他们发现。

一个轮岗的守卫朝着叶焓藏身的地方走来，叶焓赶紧放轻了呼吸声，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及肾上腺素在提高。她现在整个人神经紧绷，十分警觉，但那个巡视的守卫还没走到她这就转身离开了。有点奇怪，说不上的奇怪。

不远处传来了枪声，打断了叶焓的疑惑。他们已经开始处决那些试图逃亡的人，叶焓不敢把视线移向枪声处，她不想看到任何血腥的场景。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那边，她可以趁他们松懈，找机会离开。

叶焓观察了下防护栏，每隔一段距离，都还有人看守，虽然警卫松懈了，但是一旦被发现，周围的人也可以立马过来支援，看来从这边是出不去了。

是混到里面找找其他出路么？叶焓心想，但太冒险。要不再等等，等处决结束，等半夜里，那些守卫经历了这一天，都松懈的时候？有其他人晚上轮班么？

叶焓心想，应该是有的，这里刚刚开始组织控制，他们的交接经验还不多，半夜应该还是有机会趁机溜走的。她得尽早离开这里，趁他们组织经验还没那么足的时候。

叶焓躲在墙角，打算找一个藏匿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为夜里出逃做足体力的准备。她看到边上有个大木桶。太奇怪了，现在是什么世道，哪个国家，为什么会有那种大酒桶？

叶焓猫到酒桶边上，轻轻巧了巧桶，好像是空的，叶焓不知怎么，从桶盖钻到了桶里，透过盖子的细缝还能看到外面的情况，真是理想的藏身地，她可以好好休息下了。

神经一直紧绷，让她顿感好累。叶焓不知不觉中，眯上了眼，她想睡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等叶焓朦朦胧胧睁开眼时，她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一场梦想来，好像经历了一段平行时空里的人生，而这一次，带她思考了很多，叶焓看着眼前的天花板，开始思考起自己现在的生活方式。

就像梦里想的，她就像那些坐以待毙的城内人，可能因为不用面对生死的绝境，所以她在这份安逸中，反而自得其乐。

人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多种多样，没有优劣之分，但是如果她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拧巴的时候，也许这时候，就需要反思了。

但现在的叶焓脑中一片空白，她还是好累。叶焓伸手看了眼表，杜觉的表还在。

好吧。

叶焓打开手机，看到了林皓的消息。昨天夜里，林皓发了消息给她，但是叶焓早就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叶焓读着屏幕里的消息。

大概意思是如果她不清楚现实还是梦境，可以联系他确认下。

叶焓倒是不觉得而这个办法真的可以分辨真假，但是依旧还是挺感动的，毕竟也挺久没有人这么把自己当回事了。当然，叶焓也还是清醒的，林皓的关心也许是出去礼貌，也许出去对她梦境的好奇，也许是出于他对她这一份关注，但这种关心，同样也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每个人认为自己的独一无二，其实在别人眼里都能找到相似的替代。杜觉是这样，林皓也同样，包括叶焓也一样。

“好的。”

叶焓回了消息，就爬起来，迎接新一天了。

周日她也没有另外的安排，但早起已成为一种习惯。早期对一些人来说，是非常向往的事，因为往往早起象征着自律，一种反人性的意志力。但是对于叶焓而言，这就是一个生物钟，无论多玩睡，到了时间点，她就会醒来，睁开眼。如果当天有安排，一切都会井然有序，但是，如果她当天没安排，那早起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因为她将面临的是漫长的上午和空洞洞的一天。

叶焓有时候也会想，这样的日子，好无聊，一直这样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性情大变，从自己生活的地方出逃。

但又可以逃到哪里呢？人本来就是孤独的，如果她在原地是独孤的，那她去到别处，虽然会看到很多其他的人和事，但靠这些填塞的她不还是孤独么？那些乱花渐入眯眼人的东西，那些填补无聊的东西，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填补后，逐渐让人失去兴致，变成同样无聊的事。而人类的初始设置也是要求他们在不断的追逐和不断的满足中，无止尽地追逐。这么想下来，叶焓有点悲伤，感觉自己跟一只小老鼠没什么两样。

但其实，好像也确实是这样，人首先是动物，然后是人。

叶焓在她的悲伤中，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