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被带到一间宽敞的大厅里，仆人们纷纷给她让座斟茶，很是殷勤。

既然是鸿门宴，纤云自然也不必拘谨。她安安稳稳坐下来，茶水幽幽的清香，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果然是头号军阀，一切吃穿用度都按照最高标准来。

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可尊可敬的革命者。

不久之后，纤云发觉自己被人盯着看，她抬头便撞上了一位相貌黢黑的老者，他正用炯炯目光打量着她。

手里的茶杯差一点落地。

她使劲稳了稳心神，才勉强镇定自若。

“你就是柏城兄的女儿？”

“是，家父正是林柏城。”

“你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

“知道就好。”

空气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下人们也是一样大气不敢喘。

纤云站起身来，用学生的礼仪向袁世凯鞠了一躬，朗声道：“请问，大总统叫我来所为何事？”

袁世凯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

“没什么，就是今天心里不高兴，又听说最近北京城里出了一位大才女，想见一见。”

“谬赞谬赞，大总统太抬举我了。”

袁世凯笑道：“乳臭未干的丫头，也来沽名钓誉。”

纤云见他话锋一转，言辞却傲慢无比。

“既然大总统已经见过了，我就回去了，家中父母还在等候。”

“不忙不忙，你留下来吃顿饭，我有几个问题考一考你。”

“大总统您有什么话就尽管问，饭我已经吃过了。”

纤云知道此时不应该拒绝，但她虽为女流，却也不是那扭扭捏捏之辈。

袁世凯果然面露愠色，但也不好发作，毕竟纤云确实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你来说说，古代的皇帝好不好？”

纤云也早有耳闻一些传言，却没想到他真的问了出来。

“古代皇帝也好也不好，也不好也好。秦皇汉武那种皇帝是好，但也使得百姓生灵涂炭，赵宋那些皇帝虽然软弱，却也尽力保存民力，爱惜百姓，前朝康乾雍三位皇帝算得上好皇帝，却实行高压政策，文字狱害人不浅，后面几位皇帝您也看到了。好坏没有一个统一标准。”

这一篇话说下来，袁世凯心里暗暗心惊，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能有如此思想，实属难得，不愧是翰林家的小姐。

“那你说一说如果现在实行皇帝制度，可行不可行？”

纤云抬头看了一眼袁世凯，心里盘算着如何回答更巧妙一些。

她身后还有她的家人。

思忖片刻后。

“大总统既然问到了这个问题，您应该去找康先生和他的学生梁先生来，他们是保皇派，也是读过西洋书的文化人，相信以他们的见解，必然会给大总统一个满意的答复。如果让我来说，我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是最重要的，当不当皇帝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您说呢？”

袁世凯看着她，忽然开怀大笑。

“小女娃娃，你喜欢啥，我送你一个，一会儿派车再把你送回去。”

纤云心里松了一口气。

关于她和袁世凯短暂的这一次见面，后来的很多年，她都记忆犹新。

袁世凯自从那天见面以后，就开始了各种准备，各种试探。

袁世凯还是准备称帝。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失所望，短短四年时间，就又要回到从前那种日子里了。

皇帝还是皇帝，奴才还是奴才。

那些轰轰烈烈的革命者不答应，全国人民也不答应。

这是窃国行为。

袁世凯终究是闯了大祸出来，他彻底触怒了一心一意搞共和的人们，他同时也失去了民心。

经过四年时间，大家已经不需要一个皇帝，一堆统治者，大家需要的是平等，自由。

西方吹来的民主气早就在各地刮起来了。

学校尤甚。

纤云这时候已经进行了大量的中西方书籍的阅读。

她对于西方基督文明下的人人平等很是向往。当然和大部分没有出过国门的学生一样，他们的认知多少是有些缺陷的。

即便是新文化运动也难以彻底嫁接这两种文明。

纤云那个时候也已经认识到了两种文明鲜明的不同，但是对于发达，对于富强，他们都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林柏城对于西方的态度就保守许多了。他认为即使阉割了现有的儒家文化，给西方文化在中国大行其道的机会，让一个泱泱大国，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大国去强行适应外来近几百年的价值观，这是疯狂的，激进的，理想化的。

纤云这时候也总是要和父亲辩论几回合，她的观点更加趋向于当时主流的方向。要改变现状，就要改变思想，要改变思想，就要彻底断绝儒家那些非常糟粕的东西。

但是对于糟粕的东西是什么，范围在哪里，却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明确的定论。

但是不管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他们都不可能认可帝制复兴。

换言之，他们都反对袁世凯。

《论今日青年》报纸的主编洪先生来过附中，也听过纤云给同学们做的演讲，他主动要求纤云给报纸写一些文章来批判社会，稿费随便她定。

这让纤云受宠若惊。

女性解放时间并不长，中国数千年以来加诸于女性身上的固有刻板印象，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而洪先生能够看到女性的力量，不拘一格邀请纤云来写文章，这是现实里最好的女性解放实例了。

周四上午正在上课，有同学在校园里大声疾呼，说是袁世凯要登基称帝了，顿时课堂内外一片哗然。

很快，操场上就聚集了很多学生。

有几个胆子大的学生冲上了主席台，直接高呼“袁世凯下台！”

学生们就开始跟着喊，声浪一浪超过一浪。

校长古原吓得立刻召集学校里的教师们，让他们规劝学生。古原也害怕政府对学生们下狠手，又不是没有先例。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们被打死。

但是显然，古校长低估了现在的局势。有的青年教师也直接加入了学生队伍里，成为了领队，他们浩浩荡荡走出了校园，走上了街道。

那是一条血路，但是他们义无反顾。

诚如李先生所说，国家坏到了这个地步，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去拯救国家于水火。

无论是外贼还是内奸。

纤云也没有退缩，她也加入了这支队伍，哪怕最后成为刀尖上的红丝带，她也不怕。

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