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哭了?”
眼尾的泪痕被轻柔地拭去,纪明修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眸光闪烁里的顾子安是他熟悉的模样。
带着怜惜的神色,像是温柔的春水,半点不见方才的狠厉。
“你不是……”
他张了张唇,嗓音沙哑得厉害,自尊却已不能再让他说出剩下的半句话。
但是没关系,顾子安看出了他的未尽之言,张开双臂主动踏出那一步将纪明修搂进了怀里。
“不走,哪也不去了。”
他本就不是因为怪罪陛下才要离开天都的,只是觉得不该他抛下这份罪责而苟且于陛下身边。
况且他的身份难保陛下日后不会怀疑他,与其走到那一步,步入自己父亲的后尘,不如早日卸下重权回到边疆,守着大玄的疆土,也是守着他的陛下。
可他实在是错得离谱。
顾子安悲戚的目光划过纪明修殷红的眼尾和身上斑驳的痕迹,心底愧疚的酸涩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怎么会,自以为是到了如此愚蠢的境地。
他只知道自己对陛下的情意日月可鉴,却将陛下的一颗心置之不顾。陛下说的爱他,他却并不敢信,才会觉得将陛下推开才是这道无解之题的最好解法。
直到今日,陛下几乎是将整颗心毫不设防地捧到了他面前,任由他疼惜又或是伤害。
“对不起,陛下。”
他怜惜的吻落在纪明修的唇角,这句话应该由他来说才是。
在收到黎青云送来的信件时,他曾问过屈川,他父亲是否真有谋逆之心。
屈川没有看他,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发颤,沧桑的眉眼凝视着远方沉默良久,才叹息着吐出一句。
“谁知道呢。”
怀疑与谋逆,到底是哪个先生出的,谁知道呢。
而他又何必为了这谁知道呢的事,拉着陛下和他一起坠入痛苦的深渊。
只要陛下还愿意,他就不会离开。
“那你刚才准备去哪?”
纪明修的眼泪被他的吻安抚下来,却依旧不敢放下心,小心翼翼地攥着他的衣角不愿松手的模样看得他心上一疼。
“去给陛下准备沐浴的热水,不是要走。”
他伸手拨开纪明修鬓角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的墨发,陛下向来爱干净,折腾了这大半天想必是难受得紧,他这才想着给陛下弄些热水来,谁知竟让陛下多想了。
“我不想沐浴。”
纪明修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眶红红的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可他知道,陛下哪里是不想沐浴,是怕他在诓骗人。
千言万语,都是他的错。
“那……去汤池好不好?”
他低头抵在纪明修额前轻声询问,缠绵的呼吸透着温存的情意。
“臣抱着陛下去。”
纪明修没有说话,只是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乖巧得让人心都软了。
顾子安托着陛下的臀往自己怀里颠了颠,从地上挑挑捡捡了一件还算干净的外袍过载了纪明修身上。
从偏殿到汤池还有一段距离,万一着凉了就不好了。
身上的红痕慢慢转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娇嫩的皮肤擦在衣料上带来细细密密的疼痛,纪明修往顾子安怀里缩了缩,哑着嗓子轻声抱怨道。
“好疼……”
“对不起,都是臣的错。”
这一声听得顾子安心疼得厉害,他将手探进外袍,轻轻隔开衣料与皮肤的接触,却依旧是杯水车薪。
“腰疼,腿疼,哪里都疼。”
纪明修趴在他怀里不依不饶地说着,好像要将所有疼都说出来,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那么疼了。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在顾子安耳边说道。
“原谅你了。”
*
折腾了一夜,纪明修早就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顾子安却睡不着,沉沉的夜色倒映在他的眼底,直至天明。
借着窗外透过的一点晨光,他凑近了些描摹着陛下沉静的眉眼,耳后似乎还有些红晕。
顾子安皱了皱眉,轻轻将手搭在纪明修额前。
有点烫,大抵昨夜还是有些着凉。
他悄悄起身从陛下手中小心翼翼地拉出自己的衣角,从太医院揪来了值班的张太医。
“噤声。”
踏进偏殿后,顾子安回头给了张太医一个眼神,示意他陛下还在睡着,让他轻声些。
也不知是他在战场上呆的久了眼神太凶了还是怎得,张太医看他的神色好像下一秒就要气得两腿一蹬直接归西似的。
张太医年岁已高,经事不少,根本无需搭脉,只是看见那幕帘中垂出的一只清瘦的遍布青紫的手腕,便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奸臣当道,奸臣当道啊!
他怒视着站在一旁满身杀伐气的顾大将军,禁不住老泪纵横,长跪塌下不起。
圣上遭辱,国之大耻!
张太医恨不得以头抢地,就此自绝于陛下面前。
他一人为了风骨倒是可以和顾子安这个逆贼拼上一拼,可是他家中还有妻儿老小,只能颤抖着手搭在了陛下满是伤痕的腕间。
瞧瞧,这上面还有咬出来的痕迹呢!
张太医顿觉自己一口老血梗在喉间,眼前都黑了几霎。
“陛下怎么样了?”
顾子安皱眉站在一旁看着张太医的手迟迟不肯从陛下腕上放下了,神色又是这般悲痛欲绝,难免不让人多想。
“陛下体虚,精气亏损严重,还伴有外感风寒所至的病温。”
张太医垂着头,一字一句都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带着屈辱的血泪。
顾子安这个逆贼带着大军闯进天都,本以为是救驾,谁曾想竟是引了一匹恶狼。
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太医左右不了时局,只能期期艾艾地哀求着眼前的罪魁祸首。
“陛下向来身子骨弱,定要好生养护着才行,否则会留下病根啊。”
“我知道了。”
事关陛下身体,顾子安不敢大意。
“咳咳……吵什么?”
帐内传来纪明修干涩沙哑的嗓音,听得张太医心底又是一阵酸涩难当,默默垂衣拭泪。
“陛下醒了?”
顾子安抬手示意张太医下去备药,自己则端着温热的茶水,掀起帘幕小心地服侍着纪明修润润嗓子。
“慢点喝。”
纪明修靠在他身上,喝得有些急,茶水顺着唇角溢出,蜿蜒着流向衣领深处。
他伸手想要轻轻擦去,却被陛下含着怨气的眸子瞪了一眼。
“你唤太医作甚,到时候起居注里一记,朕还怎么见人?”
原是为了这事。
顾子安哑然失笑,现在他反贼的名头背的响当当,天都又刚刚被黎青云杀鸡儆猴一番,哪里敢有人触这个霉头。
“放心吧陛下,没人敢说的。”
他转身放下青绿的茶盏,指尖的厚茧摩挲着杯壁迟迟没有离开。
“陛下,臣还有件事,想和陛下商议。”
顾子安低头看着纪明修,眼里的情绪复杂万分,这件事他思虑了整整一夜。
“什么事,只要不是又要走,朕肯定应允。”
纪明修抬眼半开玩笑地看着他,却在顾子安长久的沉默中渐渐收回了唇角的笑意,定定地看着他,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可即便陛下不说话,他也从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看到了满目委屈。
“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他叹息着将纪明修揽进怀里,将局势全然刨析在陛下面前。
“北疆之事看似平息,但漠北的塔克部落仍存有余力。而且南疆诸部虽在先帝时就已归附大玄,但管理并不彻底。此时正是建设军屯,立省设县的好时机。”
纪明修明白顾子安的意思,彻底管理西北 ,将其纳入大玄统一管辖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情。而他手里最可用也最敢用的人选,就是顾子安了。
可是……
他将头埋得更深了些,依旧委屈得不想说话。
“三年,臣保证。”
“最晚三年,臣一定能还陛下一个安稳的西北。”
顾子安轻抚着陛下垂下的墨发,心里也是万分不舍。
纪明修到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想让顾子安哄哄他,奈何顾子安这个没风情的半句情话也不会说,他也只能别别扭扭地开口。
“让许言也留在那帮衬你吧,北疆的第一任流官,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许言奉行知行合一,出生寒微而心系天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但到底没有切实的做父母官的经验,北疆三年任期满后,他便打算直接将人调回天都,接手黎青云空出的缺口。
毕竟,他还为许言留着他的状元郎呢。
“陛下对他倒是放心。”
顾子安莫名有些吃味,语气酸溜溜的,叫人牙痒痒。
他和许言在北疆共事两年,若是在加上三年任期,那可就是五年过命的交情,陛下居然还放心让许言回天都掌重权。
即便这醋吃得好不讲道理,但顾子安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索了个吻求安慰,却被纪明修一把推开。
谈着正事呢,亲什么亲!
“朕当然放心,许言看你的眼神,恨不得把你吃了。”
纪明修调笑着看向顾子安,他大抵也能猜到顾子安在许言心中是多么不堪的形象,但好在许言是个懂分寸的人。
“朕也会敲打他的,不会让他胡来。”
“不过朕也警告你。”
纪明修点了点顾子安的唇,奶凶奶凶的。
“不许好久都不写信回来,知道没有?”
“好。”
顾子安微微含住了陛下白皙的指尖,眼底涌动着深沉的悸动。
这几年他写了无数封信,却不敢寄出去,只能一遍遍地坐在灯下任那沸腾的情意一点点沉寂。
而今,他终于敢将一切诉诸于天日。
他们会分开三年,但他们会拥有好久好久的以后。
久到他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作者有话要说:事业型男主顾子安,不是在北疆,就是在去北疆的路上。
ps:
写这章的时候对着电脑发疯,把这么乖这么软的小陛下给顾子安又亲又抱的,我一定是个受控吧(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