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安冬至个人番外
边疆的冬天总是来的格外的早。
来边疆的这两月也过的格外的快。
他好似昨日才和陛下在天都城外辞别,今日掀开军账,外面就已经是银装素裹了。
“将军。”
候在营帐外的将士恭敬地行了个军礼,转而又面色严肃地守着岗。
远处的山尖也看不见了,漫天都是白的雪,吐出的热气在空中都来不及打个圈就消散了,连一丁点也捉摸不到。
今日难得有些空闲时间,顾子安照例巡视各营后便取出了自己的红缨银枪,坐在帐外仔仔细细地擦着。
银色的枪尖上,寒光闪烁,映照出他肃肃萧杀的眉目。
他一点点擦拭着,格外认真。
这上面,刚见过血的。
*
黄沙万里,苍茫戈壁。
一支约莫百人的轻骑兵穿行在苍凉的乱石滩边,四周空荡荡的,无所可依。
遥遥望去,就像是蜿蜒在大漠上的虫蚁,渺小至极。
“吁——”
顾子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拉住了胯.下的战马,身后跟着的将士也纷纷止住行军的步伐。
远处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沙丘,突兀地耸立着,在浮动的风中迷幻而沉默。
顾子安瞥了一眼一旁干涸的河床,错落的石块在阳光的曝晒下呈现出枯败的黄,他抬眼凝视着远山,眉头微皱。
经验丰富的老猎手,能从风里飘来的腥味判断出几十公里外的狼群。
但他才刚刚来到这片大漠,对于这片土地,他该要有足够的敬畏。
他知道,远处那看似平静的,没有一丝生气的漠漠平沙,或许只需要一片云的功夫,在还来不及分清那沙丘上投下的到底是哪片云的阴影的时候,寒风乍起间四周就有可能遍布数不清的胡兵。
从山巅来,从河谷来,从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来。
在草原与大漠之间,匈奴的骑兵就像是游离于阴影的狼群,转瞬间就能将人撕成碎片,却又在下一个转瞬间消失不见。
顾子安回望着身后的队伍,握着枪身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手背上青紫的经络也微微凸起。
这是他精挑细选出的将士,满打满算只有不足两百人,在这毫无遮掩的平沙之地,胜算不足三分。
撤退吗?
三天,他们只需要沿着这条河谷急行三天,便可摸进达里格河畔的源头,那里是匈奴距离前线最近的粮仓地。
而现在,他们已经不眠不休赶了一天一夜了。
战局的转机近在眼前,他不可能就此放弃。
绝不可能。
“继续前进。”
顾子安收回探往远山的视线,回身果决地挥了挥手。
在没有斥候探路的情况下,他做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决定,将原定的路线偏离了三公里。
刺目的阳光让身后的众将士看不清他的神色,亦不知晓他们此刻正踏在命运的分割线处,等待着自己的的结局。
在挥起鞭子的那一刻,他也不知前路如何,只是向着那灰蒙蒙的流沙,微微垂首在心底虔诚地祈祷着。
愿这片土地的神明能原谅他的狂妄。
原谅他无法回头的豪赌。
他不能输,还有人在等着他。
*
遥远地平线上的落日刚刚离去,寒夜的骤冷就会迅速席卷而来,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大漠荒草,明月天山。
炙热的火焰在茫茫大漠之中是明显不过的星,给人以希望,更给人以绝望。
因着是轻装骑行,将士们的行李都单薄,挡不住刺骨的寒意。但为了不让胡兵发现,他们只能围在一起着圈着一个小小的火堆,倚靠着微薄的火光和身边人的体温取暖。
顾子安坐在一旁,视线穿过跳动的火焰环绕过将士们疲惫的面庞,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忐忑,小声地哈着气。
焰火纠缠着向上攀爬,在他的脸上下投射下明明暗暗的余烬,顾子安随手挑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焰噼哩啪啦地跳跃不休却盖不住他心底的声音。
根据队伍两翼的哨骑兵的探察,今日他们与那虎视眈眈的狼群只是堪堪错开,实属是万幸中的万幸。
这支军队要是折在了这里,即便他一人能回去,亦是无力回天。
当将军并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更何况是受命于危难之间的将军,不然当日在朝堂上也不会只有他一人愿意领旨。
在北疆纵然有父亲的名号,有屈川等人的扶持,但这片大漠是残酷的冷漠的,胡笳声年年在莽原的上空飘荡,这里的将士们只看血与火一手打出来的分量。
明日是此次战局的转机,亦是他在北疆所有谋划的转机。
顾子安提起枪离开了火堆,他常常站在山丘上俯视着这片土地,今日他们已经穿行过了那片沙漠。眼前是稀疏的树丛和灌木,枯萎干瘪的样子像是张牙舞爪的利刃,突兀地耸立着。
这样苍凉而绝望的景象是他前半生的二十几年间从未见过的,天都的树木也会有叶落之时,可即便是光秃秃的枝干也是柔软而温和的,好似只要掐一把依旧可以滴出翠色的汁液。
看着眼前这些树木,他甚至怀疑它们在漫长的荒漠中已经忘记了水的味道,否则何以生得如此肃杀的模样。
但这恰恰证明了他们的方向没错,尽管河床依旧干涸,至少有了生机,荒草一丛丛延伸向远方,距离达里格河的源头也不会太远了。
今日将士们歇息休整一晚,迎接他们将是一个难以预料的明天。
顾子安抬起头看着头顶高悬的夜空,缺月正向着圆满缓缓靠近,满目的繁星晶莹闪亮。
在异常孤寂深邃的星空里,东南方璀璨的天狼星闪烁其中,像是指引征夫归家的长灯。
顾子安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望着星辰的目光悠远而笃定。
那就是他归家的灯。
*
达里格河畔,木那草原。
远处的雪山隐于云端,一片青绿从山脚下蔓延开来,像是藏在群山之中的一颗碧绿的翡翠。
须卜延取下腰间挂着的弯弓,缓缓对准了苍蓝天空中的肆意翱翔的飞雁,虎口紧握。
“咻——”
白色的箭羽旋转着,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精准命中目标。
“好!”
四周聚拢的将士响起一片喝彩声,草原上的风浪吹来,带起一片流波。
“大都尉的箭术还是一如既往地高超啊!”
听着耳边的赞叹恭维声,须卜延极为受用地笑了笑,他豪迈地拍了拍身侧一个小士兵的肩膀,随手将自己的酒壶扔了过去。
“诺,赏你的。”
“谢谢大都尉!”
小士兵喜笑颜开,急忙拿起酒壶猛灌一口,却被烈酒呛得直咳嗽,惹得旁边的将士又哈哈大笑起来。
草青天蓝,十月的北疆只有这里还有这般醉人的景色,羊群散落在草原上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吃寒冬来临前的最后一顿青草。
平静安逸的风轻柔地吹着,直到夜幕降临,帐篷外燃起了一片片明亮的篝火。
沉沉的夜色,悠扬的胡笳和肆意的马头琴,欢歌之下藏起了悄然而至的马蹄声。
黑暗里,金属的甲胄偶尔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唔!”
短匕的银光一闪而过,像是待宰的羔羊,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求救,顾子安缓缓放下被割喉的士兵。
与此同时,几个粮仓的守卫陆续都被解决,火油泼洒在四周,一行人又趁着夜色快速离开。
直到距离匈奴的营地已有百米之远,他骑在马背上,缓缓拉开了弓箭。
“刺啦——”
箭头摩擦着弓身上的火石,在飞速旋转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点亮了漆黑的夜色,也点亮了夜色中一张张仓皇的脸。
“敌袭!敌袭!”
“哪里来的人!”
“快救火!”
须卜延听见帐外的喧闹,提着长刀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慌什么慌!”
他拎起了随侍的衣领,眼里透着狠厉的光。
“让所有人都去救火!”
“不……不能都去……”
如若不能抓住纵火之人,单于是不会放过他的,连同他的部落都要一起遭殃。
想到这,他握着长刀的手微微颤抖,咬了咬牙暗下决心,绝不能让人就这样跑了。
“让萨瓦西带着部队跟我走!”
……
苍茫夜色里,烈火烧灼的气息渐渐远去,平沙里疾驰过惊惶的野兽。
须卜延夹紧战马,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百来位裹着旃裘的草莽大汉,飞奔的骏马带起猎猎风声。
“抓住一个,赏牛羊三百!”
他盯着前方的人影,如鹰般的眼睛微眯,左手从箭袋中抽出几支利箭,鼓胀的肌肉随着弯弓被拉开而绷紧颤抖。
箭羽的破空声从耳边传来,擦过顾子安的即将刺穿前方将士的胸口。
危急关头,顾子安抛出了手中的长枪,拦腰截断了飞速而来的流箭。
“将军小心!”
就在他驭马越过横尸,想要将钉在地上的长枪抽出时,第二支流箭裹着冷冽的劲风倏然而至。
箭头没入右臂,在撕裂的疼痛席卷而来之前,他已经挥手斩断了箭杆。
“撤,不要恋战!”
不能回头,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颠簸的马背上,凌冽的带着血腥味的风如刀剑般呼啸而过,那些仓皇凌乱的兵戈声被他尽力抛弃在身后。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鲜血甩落在风中又消失在茫茫黄沙中,在剧烈的咳嗽间他终于艰难地回过身望了一眼身后。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漫天的火,从天的一边烧到了另一边。
冲天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里,像是燃成了一片海。
在苍山大漠间,在穷途末路时。
……
“咳咳!”
长达百里的奔途好似没有尽头,战马嘶鸣一声,突然跪倒在地,顾子安被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他没有起身,只是躺在黄沙上注视着微亮的天边,那颗耀眼的天狼星。
星还亮着,他还活着。
身上的伤口不知有多少,在漫长的归途中不断愈合又撕裂,血污从甲胄里渗出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像是回应着一场信徒的祭奠。
“呵呵……”
他咬着护腕上的绑带,将绳子又勒得更紧些,鲜血浸透了绳子又滴落在他唇齿间。
疼痛让他更清醒,甚至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胸腔随着笑声震动起伏,跳动着生机。
笑声愈来愈大,压也压不住,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身边累得七扭八歪的将士们震惊而疑惑的目光中,顾子安伸出手像是轻轻触碰了下那颗遥远的星星,低声呢喃着那个从未被他说出口的名字。
“阿修……”
他的阿修,他的陛下啊……
而在千里之外的天都,城墙上单薄的人影向西而立,也在遥遥地望着他的英雄。
*
边关的日子苦寒忙碌,他没有什么空暇,偶有点时间他就会坐在帐外,擦拭着自己的长枪,亦是他留给自己放纵地念着陛下的时候。
想来他的信寄到天都,也已快冬至了吧。
有这份捷报,陛下今年的冬至或许会开心些,说不准还能多吃两口饭。
刚停没一会的大雪又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地停在了他的枪尖。
顾子安伸手拂去了银枪上的落雪,在冷冽的反光中,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沉默的,锋利的,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刀剑。
刀太锋利,伤人更伤己。
父亲的遗物回府那日,母亲也跟着去了。一时间,他身上的那些爱恨枷锁好像都消散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做回真正的自己,为自己活,而不是为了父母的期望。
可真正做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模样,原来身上的枷锁断了,心里的枷锁却还在。
但有一件事他无比明了,那就是陛下。
他以为自己只要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辅佐太子,守着陛下,守着大玄的天下。
可他没想到,天变了。
风雨飘摇间,他看着稚嫩的陛下连那沉甸甸的龙袍都撑不起,又怎么撑得起这个天下。
危难之间,他明明可以只是做个将军,像从前的许多年一样,做陛下可信可靠的哥哥。
可他却被那份妄念逼得发了疯,伤了陛下,自己亦不能幸免。
旁人他不在乎,可是自己这把刀伤了陛下,他已万死不足为惜。
此身唯有赴国赴天下,亦是赴君。
这世间,只有陛下是他的刀鞘。
他的枪擦了一遍又一遍,起身收起枪时,一身风雪抖落。
他想。
他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这么久都没更新,我真的再也不立flag了,心里偷偷立也不行(鸵鸟埋头)
这个番外是前面冬至就想写的了,终于赶在今年冬至前写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