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延英殿，懿兰便吩咐裕忱把那经幡挂起来。
“娘娘也信佛么？”檀云问她。
“本宫更信自己。”懿兰抬首望着那青绿的经幡，微微眯起眼睛，“不过是个好兆头，若真能得佛祖庇佑也是好事。”
她回身往殿内走去，吩咐一句：“挑些好料子送去给馨才人吧，本宫瞧她的衣衫都很旧了。”
“是。”
殿内绣篮里，懿兰缝的袜子还差几针。她看了看，转过头拿了另一块青黑色的缎子去绣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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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仪礼司的乐声渐起，扰的懿兰睡不安稳。
第四次翻身后，懿兰终于是坐起了身一把掀开床帷：
“外头闹什么呢？！”
守夜的春雪也毫无睡意，见主子发怒慌忙跪下：“奴婢也不知道……打三更就响了起来，听着像是……”
懿兰蹙眉，面色不大好，显然是动了气。
“像什么？”
“像……丧乐……”这种事对有孕之人是忌讳，春雪说得极小声。
懿兰一怔，怒气登时消了大半。“……打发人去问问。”
“是。”
左右睡不着了，懿兰便靠在床头接着绣那莲花。这是要给太夫人的。
她不算个知恩图报的人，只是讨好着太夫人于她有利无害，她便也很乐意为此做些什么。懿兰不懂佛，却也知道莲花有佛意，便挑了素净的颜色来绣。
懿兰又想起静太夫人一身的缁衣，明明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却像个出家老妪一般过些清苦日子。她不理解。
“娘娘。”裕忱很快来回禀，“奴才去问了仪礼司，得知是宫外淳王府遇丧。”
懿兰微怔，有些讶异：“……淳王妃？”
“是。听说病了有日子了，是从前小产落下的旧疾，宫里都早有准备。”
懿兰没怎么与淳王妃打过交道，只知道她出身佟氏名门，家世显赫，性情温和，在命妇中也颇有威望。得知她是因小产留了病根才年纪轻轻撒手人寰，懿兰也不禁叹气。
“本宫孕中不好见丧，回头叫檀云去替本宫上柱香吧。”
“是。”裕忱应声退下了。
“娘娘早些歇息吧。”春雪说着上前为懿兰掖紧被角。
“……”懿兰放下绣活儿沉默一阵，才问，“你可知淳王妃怎么小产的？”
春雪摇头：“是去岁的事儿了，杏药司说是胎儿先天弱，才没保住。……不过，也有传言说是王府上的妾室冲撞了王妃。”
懿兰如今自己有孕，所以对这些事格外上心。听春雪这样说便稍稍安心，她身子强健，又多加防范不多出门，自然不会像淳王妃一样。
佟氏的丧礼办得不算简朴。
淳王傅仪聪虽不比傅仪昕文武双全之出众，但也算勤勉恭顺，多年掌管宗正寺从无疏漏。傅仪宁对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弟弟也不错，为此也追谥了佟氏为“端仁淳王妃”。
懿兰只管养胎，两耳不闻窗外事。
只是这日做绣活儿时，两仪殿的北月来了。
“凤仪大人怎么来了？”懿兰起身笑迎她，“可是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贵嫔娘娘在孕中，皇后娘娘怎好让您劳心呢？”北月笑着与她行礼，同她一道坐下，说起来意，“前儿淳王妃病逝，又是一笔银钱。皇后娘娘说您从前便帮着她看账本，如今也送来给您过过眼。看不看都由您，只千万别累着了。”
“不过一些账目怎么就累着人了？我哪有那么娇气呢？”懿兰笑着接过了账本，又请北月喝了盏上好的西山白露才将她送走。
她原本也终日无趣，便顺手拿起了账本来翻看。
这一翻可不得了。
广务司为端仁淳王妃的葬礼足足花销十万两白银，包括无数陪葬品。若是再算上淳王府、宗正寺和佟家出的银子，总数恐逾二十万两。
想她重修个御花园还思前想后节下些银子，这边一个丧礼就是几十万雪花银。傅仪宁说要整治贪官污吏，殊不知最大的贪腐就在皇家。
懿兰甩了账簿不再去看，转头重新去缝制为静太夫人准备的莲花披帛。
她原已绣了多日，今日只差个收尾。
待最后一针收好，懿兰提起来瞧，越看越满意，又问夏风：“如何？”
夏风笑说：“好看，朴素典雅，太夫人一定喜欢。”
懿兰笑着将披帛收好，想了想，传了轿辇去宝象阁。
她不信佛，很少去宝象阁，只是为投太夫人所好，去念一段经文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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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象阁里，徐知意正垂眸抄写着经文。
似乎想到什么伤心事，她边写边叹：“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懿兰料想徐知意此刻在此，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管她，只捧着做好的披帛放上香案，跪在蒲团前开始念经。
徐知意看到她，收起黯然的表情，只死死盯着她，良久冷笑一声，说：“心中是魔，又何必来此惺惺作态？”
懿兰并不搭理她。
“当日之事唯有你我二人，我情知自身清白。颐贵嫔，人前菩萨面，人后却是罗刹心呐！”
“……”懿兰睁开眼，却仍是垂着眸，“皇上圣断已下，你又何苦不甘认罪？本宫若有害人之心，又何必再行救人之举？”
“因为你要害的本就是我。”徐知意盯着她冷笑，“我何德何能，让颐贵嫔你竟要借好姐妹的安危来害我？”
“你我无冤无仇，我何苦来害你？若你真有冤屈，自该去皇上面前陈情，而非在佛祖跟前质问本宫。”
“你若当真问心无愧，便在佛祖跟前指天誓日！”
“……”懿兰缓缓起身，转头看她一眼，又转身向着佛祖的金身，抬起三根手指来立誓：
“佛祖在上，秦氏懿兰若以丽妃安危诬陷徐氏，便叫我众叛亲离，死后小鬼缠身不得安宁！”
她原不信什么天道报应，更无所谓死后如何。
徐知意似有动摇，看着她的背影不说话。
懿兰敛眸，缓缓开口：“我也深惧当日之事。我舍身护丽妃，险些伤了自己与腹中孩儿。若你清白，那暗中加害之人究竟是谁呢？”
“又或许，那人根本就是想一石二鸟，既除丽妃之胎，再嫁祸于我或你。”懿兰言罢，继续跪下念佛经。
……
念罢经文，懿兰收起披帛，转身就要离去。
“皇后。”
徐知意蓦然在她身后出声：“只有皇后最忌惮丽妃与你我。她素来最在意丽妃的皇嗣，那日却偏偏姗姗来迟。”
懿兰脚步一滞，没说什么，抬步离去。
若不是那青苔石是她亲手捡起藏在袖中又亲手扔下，她也觉得徐知意的猜测合理极了。
她去了承德殿，端着温和面目将那镀了佛光的披帛送给太夫人。
静太夫人是那样慈眉善目，承德殿里的檀香是那样宁静平和，恍惚间懿兰也真的以为自己从未生过害人之心、行过害人之事。
踏出承德殿时她想，大概恶人都是这样两种。一种知恶行恶，恶得猖狂，如话本里的魏武*；一种自欺欺人，将自己装作大善人，装得连自己都信了。她大概就是后者。
对端仁淳王妃葬礼有意见的不止懿兰。
静长公主傅景恩与驸马一同上奏，参了淳王与佟家一本。斥其用度奢靡，身为皇亲未知先国后家，不思前线兵戈，只知荣华。
因为是家事，这事儿也就传进了后宫里。
懿兰颇为讶异。一则没想到傅景恩不仅对望族陆氏有意见，对更加根深蒂固的佟氏也有意见；二则没想到傅景恩连淳王也一起参，一点没给这个弟弟一点面子。
傅景恩所为还不止于此。
身为先帝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傅景恩身价不菲。除去府邸与陪嫁，傅景恩还有当铺、田庄、店铺等资产，皆有丰厚收入，宗正寺每年还会给她一千五百两白银。
她将出嫁以来存下的三万六千两白银与驸马的存银一万两全数捐给前线。为防官员中饱私囊，傅景恩让驸马带人亲自将这笔银子送去江北大营，送到傅仪昕手上。
从前想着偏安一隅的皇亲与百官仿佛大梦初醒——
连公主都在筹款支援前线，而他们在做什么呢？
淳王傅仪聪向傅仪宁再三告罪，连称自己是思怀爱妻才一时失了分寸。
傅仪宁原本便不欲重责，他这个理由更是挑不出错，最终也只是不痛不痒申饬几句作罢，甚至还赏了傅仪聪几件珠玉摆件。
没有这件事也就罢了，如今傅景恩这么做了，懿兰便不能没有动作。
她吩咐檀云从库房中寻出一些好东西，又报了皇后，换了银钱，一并捐去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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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真有些看不懂这静长公主了。”懿兰坐在延英池旁的凉棚下纳凉，脑中思索着这件事。
若说傅景恩骄纵，她偏偏深明大义，比许多男儿更能看透这世道。
若说傅景恩大气，她又偏偏见谁怼谁，不可一世。
“长公主这性子是太得罪人。”檀云说，“奴婢听说宫里两位小长公主很不乐意，为着静长公主捐了银子，她们多少也要捐一些。”
“先前春游银这两位公主也不乐意。”懿兰想起这回事来。
檀云笑说：“到底两位公主还小，不晓得世事艰辛。”
懿兰皱眉：“都多大了？”
“都是十二三的年纪，彤长公主稍年长些。”
“……也不小了。”
更不要说傅仪聪和傅仪宁一般的年纪，平时瞧着也端正，大是大非上却不大拎的清。
“等本宫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定好好教导，教他知道百姓疾苦，黎民不易。”
懿兰低头看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宋代寇准《踏莎行·春暮》
*魏武指魏武帝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