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玉碎顶着正午的太阳，眯了眯眼睛说道。

姬若华无言，看着大太阳，结果显而易见。不过今日他的兴致不高，头重如裹，像是两脚陷入了泥潭，暗无天日。

“走，去如梦楼喝一壶去。”姬若华摆摆手，大阔步跟随着那个平稳移行的花轿，花轿行一丈，他便走一丈，寸步不离，像是魔怔了。

玉碎和青梧亦步亦趋，手里轻拢着快要拖地的银白长发，生怕那个不讲究的千年老男人把她们精心保养的银丝搞断一根。

花轿里的人面无表情，手指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袖口的一抹绛红刺绣，不过虽然那张俊秀的脸上凝着一层寒霜，但还是能看出宫珏脸上隐约着不满十五岁的稚嫩，倒是增添了些可爱。

一轻纱之隔，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内里却是一片寂静，流露出几分孤独来。

“云姨，还有多久？”清冷的嗓音幽幽传来，明明只是一纱之隔，却好似远隔千里，听不真切。

索性云姨听习惯了，她喜气洋洋的迈着小碎步，一边接受着街道两旁成双入对的男男女女的注视，一边用侧脸贴近帘子，压低声音回道：“没几步了，一会儿上楼随便弹个应景的小曲儿就行，别累着。”

帘子里半晌没有应答，只是沾染上茉莉香气的帘子微微摆动，不声不响。

云姨也没计较，毕竟这是个摇钱树，即便是随意的拨弄两下琴弦，或者赏个眼神，便引得众人纷至沓来，每月的十五如梦楼都是门庭若市，当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姬若华说是所谓的浪荡风流，但毕竟是大学教授还是个悬壶济世的主，一年能抽个空来如梦楼转上一圈就不错了，好巧不巧也没在十五号来过，自然也就没有机会接触到宫珏这位新晋的名琴师。

且说这个如梦楼，其实是个装修的古香古色的六星级酒店。

一楼大堂灯火通明，十几张刻着精美浮雕的红木圆桌摆放的间隔刚好，不会过于密集显得拘谨，也不会过于疏松显得散漫。厅里的地板则是选用的黑胡桃纯实木，上面铺着一张仿康熙年间的木红地四合如意天华锦纹栽绒毯，灯是采用的四四方方的琉璃宫灯，每个桌子上都有一盏，绚丽非常。

大堂对着门越过圆桌群的正前方，便是一对旋转式的楼梯，楼梯的材质很有考究，即使不开灯，它也隐约散着流光，不知为何还一直源源不断的水雾缭绕，是干冰做不出的效果，也没见有什么机关。

楼梯的尽头，是一个处于一层和二层之间的大平台，平台上吊着顶，里面只有一架古筝，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红纱，轻薄如蝉衣，从里面向外看一清二楚，从外向里却完全看不真切，如梦似幻，倒是不辜负如梦楼这一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幻之名。

淡粉色的茉莉便是从如梦楼的宫珏琴师演奏时总会让这粉茉莉漫天纷飞而宣传推广开来，现在几乎满城的人们都会在过年过节买上一束，逐渐取代了曾经代表着浓郁爱意的红玫瑰。

二楼是悬空的包厢，围了一圈，每个包厢都有嵌入墙内的私人电梯，只有本人能瞳孔识别乘坐。

包厢之间用红纱隔开，因为纱本身的奇妙，使得各包厢的贵客既保持了隐秘性，又能掌握其他人的动向，不至于感到闭塞。

当然每个包厢都是专人专用，楼下的圆桌尚且能够凭财富预约，楼上的包厢则是终身制的，不是大富大贵便能取得的，数量稀少的包厢内到底坐了谁，没几个人知道，人们也不约而同的默认包厢这辈子是不能觊觎了。

恰巧，姬若华便是拥有如梦楼至尊包厢的vvvvip大客户，还雅致的给包厢题了个和自己的字重名的牌匾——梦筝阁。

梦筝的来历，他不想提。这就像是一个总也做不完却也不愿醒来的噩梦，每次回想起来姬若华便像嗑了药的瘾君子，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要说为什么姬若华能拥有这样一个用金钱都买不到的天地，他的解释是因为他活的太久。

据说每个包厢都是有灵性的，会自己选择有缘人，最初建造如梦楼的老楼主还定下个规矩，便是包厢终身制，谁能想姬若华这样老不死的还挺多，这么多年，终身制的小包厢都纷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有缘人，偏偏这些有缘人还都长寿的紧。

宫珏是最近才空降如梦楼的，身份背景不明，对外只宣称是孤儿，无师自通的古筝技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再加之那惊为天人的相貌和身姿，一时间火遍大江南北。

据说如梦楼为了他最近才搭建的一层半大平台，请了顶级的设计师，才营造出宛若天仙居住的仙境气氛来。

“哟，我说怎么今天的天格外明媚呢，原来是您要大驾光临，快请快请。”云姨堆着满脸的笑，招呼了两个相貌绝佳的服务员引导姬若华入座。

姬若华带着礼貌得当的微笑摆摆手，婉拒了两名窘迫的青年人，轻车熟路的乘专人电梯升上了二楼，顺便点了高度的茉莉蜜酿。

玉碎小心翼翼的安置好娇气的银发，青梧则为姬若华斟上了满满一盅散发着浓郁茉莉香掺杂着中药苦涩性味的蜜酿。

两人目光对上的刹那，都清晰的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却都没有说话，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姬若华也没管两个小丫头的眉来眼去，只是端起纯银酒盅，注视了片刻，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便是直击五脏六腑的茉莉的馥郁，随之而来的是蜜茶的清甜，最后才慢慢感受到来自苦参的苦寒，芬芳和甘甜稍纵即逝，苦涩和寒凉却久久不能消散，像是要渗透至骨髓，循着经络通行全身，一口下去，嘴里是苦的，气息是苦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涩。

清甜终究会腻，苦寒却像是能成瘾，痛苦中夹杂着自虐的欢愉，让人忍不住一盅接着一盅。

姬若华属于千杯不倒的酒量，但俗话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有时候不是生理上的醉态，只是心因为酒酿的掩护而开始自我欺骗性的无所拘束罢了。

毕竟要是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也可以把罪过推到酒身上，这样想来，酒倒是冤得很。

“大妞、囡囡，你们说，苦参不是有止痛的功效吗，为什么我还是觉得疼呢？”姬若华已经开始有些眼神迷离，眉头微微皱着，长睫毛脆弱的轻颤着，纤细修长的指节拨弄着万千银丝，仍是不停的饮了一盅又一盅。

青梧和玉碎满是心疼，却不明白这个男人的痛楚从何而来。

她们只能生硬的提一句苦参性寒不宜多饮，而博古通今的老中医姬若华又何尝不知。

人生不任性两次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们是姬若华几百年前游历时陆续捡到的孤儿，当然她们必定也不是人这一生命短暂的生物，但又界定不了自己是什么妖，也不知道主上到底是何身份，又在这滚滚红尘存在了多久。

她们其实打心底感谢这位就她们于水火的恩人，当初神魔混战，她们便是那池鱼，脆弱不堪，若是没有姬若华如神仙降临般的出现，她们可能那时便已灰飞烟灭。

而她们也只能记得，当时的姬若华一脸戾气，满身散发着绝望与深切的痛楚，比今日尤甚的多得多，像是要毁天灭地，与这荒谬的世界同归于尽。

但他却在路过这两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时停下了脚步，甚至用仅有的相互冲突的混杂着一丝仙力的魔界气息变出了一个圆滚滚的白面馒头，平均分给了两个小丫头。

然后，他便昏了过去，醒来后身边便多了两个寸步不离的小跟班。

玉碎和青梧这两个名字就像大妞和囡囡，都是姬若华头一歪、眼眸一转便灵光乍现出来的，她们也甘之如饴。

但她们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因为姬若华就像一团迷雾，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真实年龄，也没人至少她们都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一切显得虚无缥缈，有时感觉自己被救下来也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分，一切皆空。

她们最后还是决定退出包厢，留给这个悲伤的老男人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

姬若华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去留，只是沉默的，一次又一次，从清甜到苦寒，从苦寒到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