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十八日，隆冬，大雪。
雪已连续下了几日，东黎国万山叠玉，江上冰冻千尺，白蔼冷气包裹万物。
乾王府。
屋内烟雾缭缭绕绕，香炉里安神的熏香已经快燃尽，还有很浓重的汤药味儿，暗暗飘散，数位侍女静候在黄花梨四柱罗床旁。
床上锦绣堆叠，宣软被褥中躺着一位尊贵公子，他此时因风寒起热脸颊微红，长睫不安分地乱颤，眼珠滚动几轮忽然睁开，猛地坐起
“嗬——”，头痛欲裂。
“王爷！”
侍女春绫和夏罗发现他醒了，连忙出声询问，“王爷头可还痛？可要去叫大夫？”
什么？王爷？
王鸷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撕扯，好像有数根针扎在头上，疼得他双臂止不住抖动。
他没死吗？
他不可能没死啊？
夏罗见他依旧不适的模样，低头退出去找管家去了。
王鸷慌张环视着房内，朱墨床帐，沉香卧具，被褥上还有金丝锦绣，布置一一尽显高调奢华。
这是哪？
他内心恐慌，踉跄下床，双腿无力，跑到妆台铜镜前，愣住了。
镜面中赫然映照出王蟒的面庞。
王鸷不敢置信地靠近细照，轻抚面庞。
镜中之人黑发如瀑，虽因病脸色苍白憔悴不少，但瑞凤眼眸仍然清亮，眼睫纤长卷翘。
颧骨和眼周微微泛红，显得人脆弱不少。肤如雪玉，眉如远山青丘，只有唇色有些苍白暗淡。
五官轮廓有棱有角，俊美深邃，谪仙下凡。
这是表哥的面容。和自己清秀平淡的面容无一处相似。
为什么他变成表哥了？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表哥去哪了？表哥呢？他陷入了恐慌。
“王爷！您终于醒了！吓坏奴才们了！”，门外进来一众人，打头的是管家老张，推开门，冬帽上还落了些雪，半佝偻着身体忙过来搀着他，满脸皱纹，表情激动。
他身后行出府中的大夫，挎着药箱，神色也透露着欣喜。
王鸷被他们搀着坐回塌上，呆坐着，还在接受着某种事实。
他重生到表哥身上的事实。
老张叫夏罗去熬药煮粥，几位小厮在屋外添炭烧地龙。
他蹲下身将王鸷赤着的脚穿上鞋袜，其实屋里还有暖炉，这大雪天天寒地冻，整个屋子却暖烘烘的，但老张可不敢不重视，王爷这还病着，不能让冷气入体。
大夫弓身为他细细诊脉，一会儿终于眉头舒展下来，笑着说:“王爷的风寒之症已好了不少，再加几副汤药，喝上几天应当就可大好了。”
王鸷懵了，动动嘴唇，问:“我……怎么回事？”
“王爷您忘了？您那日掉入了冰湖里，我们发现您的时候您已经昏过去了！”，春绫抢着回话，话里透着焦急。
“您昏迷几日，现在终于醒了！”
“肯定是寅王爷在天护佑着王爷呢！”，老张双手合十朝门外拜了几拜，把大夫请走之后又回到王鸷身边，端起丫鬟熬好的粥，“王爷，可要吃点儿？”
王鸷还没缓过劲儿来，摆摆手，揉太阳穴，“你们先退下吧，我再睡一会儿。”
老张应是，带着一众丫鬟小厮出去了。
王鸷躺在床上，心中情绪起伏，波澜汹涌。
老天竟然都看不过去吗，让他重生，还有机会报仇。
实在是上天恩赐！
可是表哥去哪了？难道……
他崩溃地把手臂横在眼前，他以后要以表哥的名义活下去吗？
还有机会……他一定要杀了姜槐，为父亲他们洗刷冤屈。
还病着的身体有些不支，他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暮光将至之时，钟迟又只身来到了乾王府。他身披银灰鹤氅，玉冠束发，脸冻得微微有些发白。
府门口的看守见他又来了，都想劝他回去了，王爷此时还病着，更不会见他了。
“钟迟请见王爷。”，钟迟拱手求见。
看守还是进去禀告了，老张默了默，去了王鸷卧房。
“王爷？王爷？实在打扰，钟丞相又来求见了！”，老张轻声在门外说着。
王鸷在老张出声那一刻就醒了，听见后半句一下子清醒了。
钟迟？他来干什么？
怎么办，钟迟与表哥是至交好友，会不会发现他不是表哥？
可是，借尸还魂这种事，平常人都不会信的吧。
王鸷心里有些慌乱，回了老张的话，“让他……在在厅中等着。”
老张连连应好，替钟迟高兴，总算进来一回。
春绫和夏罗被唤来为他穿衣梳洗。一柱香后，他围着厚厚的貂裘入了正厅。
钟迟在那里静静等候，看见他来眼睛亮了一瞬，忙上前攥着他的手臂带他到靠椅上坐着
“灵修，听说你前几日病了？可好些了？”，钟迟语气焦急。
王鸷被他攥住手臂还有些懵，听见他的话清醒过来。
他掂量着回话，“今日已经好些了。”
“你……你不要太过伤怀了，对身体总是不好的。”，钟迟想了想，还是出言安慰。
“诶。”
钟迟绝口不问前阵子王蟒为何不见他，只唤来老张问他这几日衣食状况，事无巨细。
王鸷在旁边看他担心的模样，心里有些异样。他果然温柔体贴，只不过不是对着他罢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姜槐以及皇帝母族勾结一派，乾王党羽在朝中艰难立足，不是被外派，就是被降职。
但是乾王留在兵部的势力没有被蚕食，先帝亲封的镇国将军任远依然统兵，禁军统领李伯清在乾王党和皇帝党保持中立。
边疆驻守的几位将军是王寅旧部。
两半虎符则都在王寅这里。
先帝给予王寅莫大的权力，发兵打仗全权交给了王寅，却从没猜疑过他。
王寅也尽忠职守，不曾动过反叛之心。
赵璟如今只是在朝局中推倒乾王势力，想要完全把皇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难！
王鸷如今只略略知道这些，他需好好筹谋。
钟迟仍在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只点头不应声，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钟迟能帮他什么呢？
他是丞相，百官之首，不能公报私仇，罢了，再说吧。
钟迟虽然一直在单方面啰嗦，但他一直在暗暗观察好友，见他神态不似往日生动，面上透着几分冰冷，周身气质都与以往不同了。
他自然而然将这些异样归作王蟒经历生离死别后的变化，人，总会变的。
他会一直陪伴在灵修左右，默默陪着就行了，其他的，不敢奢求。
临走之时，钟迟告诉王鸷过几日他还会来叨扰，望他不要厌烦自己才好。
王鸷心想，怎么会，我巴不得你来。
但他现在作为王蟒，只能矜持地点点头，应允。
钟迟走后，王鸷心里沉闷，去了书房。
里面陌生的陈设让他真切感受到了以后将是另一种人生。
他在书案前看到了表叔还未批复的几封折子，皆是兵部直达，关于边防事件的。面前还堆了几本兵书，都翻旧了，有的甚至起了毛边。
表叔一家曾与他一家来往走动频繁，幼时他也在表叔怀里玩耍休憩过。
表叔平易近人，会与他们同桌用膳，指导自己哥哥习武，爹爹能坐到侍郎的位置，也多靠他提携。
如今，物是人非。表叔薨逝，表哥……他重生在表哥身上，表哥生死难料，不知所踪。
王鸷将几本兵书抱在怀里，内心愧疚万分，如果不是他，表哥也许不会有事，表叔唯一的挂念和寄托，就这样……
就让他先恬不知耻地先活下去吧，等报了仇，他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