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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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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不负。

纪砚最擅长消遣光阴。

他在外头把章台北里都逛了一遍,喝得满身香粉气,回程路上散了一地的银钱,惹得街头巷尾的流浪汉都跟在他身后一步三叩首。

直到酉时末,纪砚才摇着扇子,醉意迷蒙地回了玄书阁。

侍女早就端好解酒茶迎他,纪砚却没接递过来的杯子,只把脚步放缓了些,扇子一合,扇尖顺着侍女的侧脸滑到她下巴,轻声说:“晚上冷,站这儿做什么呢,专让我心疼么?”

他笑得浪荡,不知从哪翻了颗金珠出来,抛在她盘子里,含情脉脉地说,“给你带的,回去做个好梦。”

明知春风无情,仍总有少女输给卑鄙的公子多情。

纪砚已经走远了,侍女却盯着盘里的金珠红了耳根。

纪砚屏退侍从近卫,独自回房。

大门在他身后一关,勾栏混子的迷蒙就从他眼里散去了。

他似乎从来没醉。

新月刚出,院子里到处都是花香。

纪砚的脸侧还沾着暧|昧的浅红胭脂印,他负手握着扇子穿过花廊,扇骨流苏和腰侧玉佩珰环一同叮咚作响。

月下花前,倚翠偎红的风流却像是一件轻飘飘的纱衣,不合身地罩在他身上——纪砚经过那些花枝时,连余光都没有给。

他根本不喜欢花。

院里没点灯,池塘的水面上漂着摇晃的弯月。

纪砚俯身半蹲在池边,影子遮住了月亮。他单手舀了捧水,盯着自己的倒影,缓缓搓洗着侧脸的胭脂痕迹。

穆,离,渊。

这个突然出现在脑海的名字打扰了他的心情。

纪砚冷笑了一声,甩掉手上的水珠站起身。他盯着水中月看了一会儿,把沾满香粉的扇子垃圾似的丢进了池塘。

月光碎了一池子。

纪砚跨过假山边装饰用的小桥,进了屋。

窗边桌上躺着早晨的来信。

沧澜门每月都会给各家传信,互通消息。每封都是江月白亲笔所写。

纪砚也每次都回信。疏离恭敬,写着刻板的句子。

他离开了沧澜门,同门内部的传音口信便不能用了,公事私事一律只能用纸张笔墨来写,每封都要经通传弟子的手——所以有很多事情不能提,也有很多话永远不能再说。

晚风吹过,窗外传来“笃笃”轻响,像是哪只小鸟在啄木头。

纪砚把看过的信在烛台点了,百无聊赖地晃着指间的残页,看火苗燃烧。

他知道穆离渊攻上沧澜山,可江月白居然还没忘了给各家传信,甚至笔墨间淡然无常不见丝毫异样,这套戏演得漂亮。

沧澜门没有被魔焰摧倒,各家谁也不敢妄动。

纪砚看着纸张烧完,低声说:“进来。”

一个黑影从房檐上落了地,轻飘飘的,没有声音。

是玄书阁的“飞鸟”。

纪砚没有抬眼,把烧尽的纸扔进了脚边铜盆:“查得怎么样。”

飞鸟暗探跪在门槛外:“魔族已经撤出沧澜山了。”

纪砚动作一停,抬起头:“全撤走了?”

飞鸟暗探点头:“是。”

纪砚向后靠在椅背上,沉默须臾,又道:“沧澜门内呢。”

飞鸟暗探说:“山门戒备森严,我们进不去。但校场的训练声重新响起来了,看样子是已经休整恢复了。”

“休整恢复......”纪砚的手指搓卷着书页的角,喃喃道,“太快了。”

纪砚鼻梁与眉眼线条很锋利,不笑的时候只有冷酷。

暗探不敢抬头看这个时候的阁主。

纪砚闭上眼,皱眉沉思。

忽然,他卷着书角的手一停。

桌椅被推开,纪砚弯下腰在铜盆里翻找东西。

片刻后,他从灰烬里拣出了指甲盖大的一小片纸,碎片上只有两个残缺的字——“......无事......”

纪砚把烛台挪近,在光下仔细看这两个字。

夜晚很静,只有极其细微的虫鸣从远处传来。案头的蜡烛越来越矮,笔直烛身逐渐变作没有形状的红液,在底座里漫开。

纪砚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把纸片扔在了书页上,又悠哉地靠回了椅背。

飞鸟暗探伏身半跪,没有得到下一个命令时不敢抬头,直到他听见纪砚笑了一声。

纪砚笑着说:“这不是师尊的字。”

北辰仙君,不在沧澜门。

那沧澜门于他便不足为惧。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纪砚合上书页,笔架上的毫锥被这阵薄风吹得来回摆动。

他伸手挑出最中间的一根——

宝器雾障禁制消散,露出霁蓝釉与绿松石交错打磨的笔杆,青松黛石,仿若名画镶嵌三寸天地间。

碧霄星坠寒风尽,苍梧翠柏如浪起。三色兼毫的笔尖是从画中涌出的飞瀑,磅礴而下却落纸柔软,将笔中狂风化作一点墨香。

此笔名曰“无声”。

不青山仙书会,纪砚曾执此笔题诗山壁之上,衣袖翻飞之间石屑崩溅!

“风过崇峦花有信,雪来岚岫山不青。笔动层汉画云开,浓墨滴落三两星。”

烟尘四起又坠落,云开雾散,一道孤月照亮石壁——

遒劲笔锋力透山石,沟壑深如刀凿斧刻!

禽兽伏洞,虫鸟隐息,万籁俱寂之中唯有青绿草色沿着诗句字字生长,不青山上赫然青色成片。

好一首,无声。

片刻寂静之后,四下爆发雷鸣喝彩:

“三寸之笔,不输三尺之剑!当真好功力!”

“不愧是晓作临池、暮画丹青的圣手纪砚!得见此诗一首,胜读万卷仙书!”

“我等恐怕需再练十年,也只能在纸上写下这样一首诗,自愧弗如!”

一首山诗动仙门。

诗无声,画无声,无声笔过尽有声。

一时间,三界争先效仿,剑修音修纷纷改学书画,各类名笔层出不穷,什么“绘清欢”、什么“芙蓉生”、什么“走云霞”......

每过一段时间,总有风光一时的修士被称为“不输纪砚”、总有一支笔被称为“无声第二”。

可无声,永远只有一支。

纵使每日都有跃跃欲试的年轻修者不远万里赶到不青山,却再没有人能在不青山上刻下诗句。那首“风起无声”被苍梧翠柏覆盖,字句永生天地间。

不青山亦改名成了画青山。

而被誉为“妙笔圣手”的纪砚本人却再没有回过不青山,只在听到那些“无声第二”时开怀大笑,于锦团花簇中多喝一杯:“后生可畏!我还是喝酒吧。”

他很清楚那些风光大多昙花一现,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无声第二。

除了题诗的人名为纪砚,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没有说过,但众人都心照不宣。

因为那支无声笔,是北辰仙君江月白的传世之作。

天下无价之宝。

北辰仙君只做过三件兵器,一把剑、一支笔、一张琴。

给自己的三个徒弟。

琴名“斩雷”,铮铮一曲响,杀尽百万兵。

一张破雷惊雨的七弦琴。

曾经只用三个音震碎西北妖山,留下一道深渊巨壑。

彼时群妖奔窜,万人惊愕。乌云翻涌起,闷雷催雨下。

抱琴立于云端的身影撕下面纱——

漆黑夜色里,最先出现的是一点耀眼朱唇,仿佛这个黑夜是为了迎她而无星无月。

好锋利的琴、好凶悍的音!

竟是出自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女子之手。

“这、这是......”

“夜来风雨——斩雷琴!”

“她是北辰君的徒弟......晚衣!”

“是晚衣!她来救我们了!沧澜门来人了!我们有救了!”

晚衣持琴飞向夜色深处,那里是凶险妖巢,她却面不改色。

仙姿不见,唯剩飘带残影。

“走吧。”

逃命去吧。

万千凶妖,一人一琴足矣。

空中余音经久不散,是少女冷艳的施舍。

人们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朝着着晚衣所去的反方向逃离。

有老者拄剑咳血:“老夫四十七载修行,却不及少女三下拨弦,枉活此生。”

有人劝道:“这位真人不必自轻,是她那把名琴加持,若您得了同种神兵,定然也能力破山河。”

远处传来急弦破障之声,宛如天雷降世。

北辰仙君只做三件兵器,并非他吝啬或怠惰,而是这三件兵器中皆凝结着灵元神力——皆要从炼器者本身灵脉中抽去。

拿修为甚至生命炼器,普通修士就算是炼自己本命法宝,也绝不会舍得如此。

老者黯然摇头,转身没入逃命人群。

那样的神兵,他永远得不到了。

斩雷劈裂万丈妖山,镇压凶妖三千三。

北辰仙君座下晚衣,一战成名。自此仙门无人再敢直呼“晚衣”,都恭恭敬敬喊一声“晚衣仙子”。

晚衣十九岁别师下山,云游四海。

两年前,东南修士望见海上紫云滚滚,元婴雷劫从天而落,猜是晚衣仙子渡劫。

晚衣成了三界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很多人并不服气,酒馆茶肆里常常有喝醉的修士感叹:“她不过是得了北辰仙君的便宜!有了一张好琴!若我当年拜入仙君门下,现如今功名较她只多不少!”

众人皆附和:“没错!说得是!”

“唉,我等只差个机缘罢了!”

“天命啊天命......”

即便许多男修都以酒后调侃诋毁晚衣几句作为安慰自己的方式,但不可否认“晚衣”这两个字依然是传说般的名字。

因为众人心里皆知,名琴根本不能化作内元修为,更无法助人直接突破。晚衣在前,给所有女修们照亮了终点。

晚衣三声弦响劈开巨壑的地方,早无百妖山,唯余一条斩妖河惊涛拍岸。

时常有远方而来的女修临河抚琴,不奏垂眸含羞濮上之音,只弹斩雷惊雨破阵之曲。

只要“晚衣”这个名字还流传世间,她们就没必要再低眉顺目。

纪砚没回过自己题诗的不青山,却去过师妹劈开的斩妖河。

大河东去如游蛟,两岸琴声送潜龙。

好一派山河壮景。

纪砚回想起师尊做斩雷琴的时候,十指曾被琴弦刺裂过上百次。

一根根银线如跳跃的雷火霹雳——那是用上古神兽天雷的鳞片反复打磨万次制成的琴弦,锋利如刀剑。

那样一张令人生畏的斩雷琴,他最初以为是给自己的。

晚衣长相娇美,又是音修,师尊送给师妹的神武应当是一支小巧精美的七孔玉篴,方便隐藏,或者一张优雅动人的绕梁丝桐,用音律辅以美貌魅惑人心。

不该是凶悍的斩雷。

那不应是纤纤玉手拨动的东西。

没有得到斩雷,纪砚略有遗憾,江月白说给他准备了更合适的,纪砚期待了很久。

他仍然记得那天期待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只躺着一根形状普通的笔。

笔的名字,叫“无声”。

纪砚无比失望。

他虽修符箓道,却习惯直接拿剑破风,以剑光书写篆文于半空中,斗大之字熠熠生辉,惹得男修艳羡女修倾慕!

而不是扭捏提着一支三寸短笔,将满腔豪情拘泥于一张无人知晓的白纸。

斩千兽选毛,制骨梳除绒,削松玉以定笔锋,刻“无声”于山水之上。

江月白做这支无声笔做了两年又三月。

将笔交给他时,对他说:“鲜衣怒马红袖招,不如身置无声处。”

纪砚不喜欢这支笔。

就像晚衣最初不喜欢那张琴一样。

他与师妹,都被强行禁锢在了不合适的锁链里。

纪砚微微叹了口气,挥退脚边跪伏的飞鸟暗卫,提起无声笔蘸墨。

飞鸟化作晚风消失,廊下只留寂静月影。

纪砚写完回信,没放下笔,指腹薄茧缓慢摩挲着笔身上的两个字。

师尊给他的毫锥,笔杆刻着“无声”。给师妹晚衣的七弦,琴尾刻着“斩雷”。

唯独给师弟穆离渊的那把剑,什么都没有刻。

师尊只对穆离渊说:“这是你的剑,你为它取个名字。”

为什么?

江月白要自己静心无声,要师妹成为令人生畏的强者,可偏偏什么都没有要求过穆离渊。

江月白对穆离渊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做你想做的。”

他们皆被枷锁困住,只有穆离渊自在如风。

和那把剑一样。

三尺青峰如澈水,剑出成风无影踪。那是一把旁人可望不可即的好剑!

可穆离渊并没有给那把剑取名字,每次召剑只默声捏诀。

听闻那把剑第三年就被他当着师尊的面亲手折断。

凭什么?

绝世神兵不可能轻易就被彻底销毁,那两截断剑如今在何处?

纪砚摩挲笔杆的手指停住。

难道是......

难道是那把令仙门闻风丧胆的嗜血魔剑——

九霄魂断?

* * *

穆离渊横过九霄魂断,剑身漆黑的一面映出他幽深的双目,另一面的红光映在江月白清冷的眸底。

剑光骤灭。

穆离渊插剑回鞘。

他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什么都没做。

他可以杀这个人。

但不是今夜。

今夜的雪太大了,层林尽染白霜,不适合沾上红血。

“人死不能复生,”穆离渊弯下腰,“师尊这样品貌的仙奴死了,我以后再拿谁替代?总不能把你的尸体缝起来继续用吧。”

江月白只淡然地看着他:“只要你想。”

明明是冷漠的回应,可穆离渊却觉得有什么在撩拨,指|尖酸酸麻麻,心跳都变了点节奏。

“师尊,”穆离渊深吸口气,单手松了颈口襟扣,另只手撑在床棱上,“我好热。”

江月白嘴角干裂,嗓子因为烧了两天已发不出什么声音,只动了双唇:“外面在下雪。”

魔岭天寒地冻,室内滴水成冰。

他说好热。

穆离渊又向下俯身一些,离得更近:“可我在流汗。”

江月白的视线落在穆离渊的颈前,那里的确渗出了汗水——如同之前每次在摇晃的红烛下,他总能清晰地看到穆离渊身上的汗水顺着坚硬的线条向下滑,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在计数一下一下的惩罚。

江月白靠着床棱,无言片刻,苍白的手指摸到身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他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一个眼神就足够。

穆离渊已经热得脱了两件,中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肌肉紧绷的小臂全是汗。

“别点蜡烛。”江月白只说。

穆离渊不仅觉得热,还觉得渴,吞咽喉结时嗓音微哑:“为什么?不好看吗。”

江月白躺了下去,肩颈的衣衫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散开,露出了伤痕。

“你觉得这样好看么。”

穆离渊一把拉下了床幔!按住江月白的手腕俯身。

垂眸盯着薄衫下那些若隐若现的伤疤和血痕。

淡淡的血味萦绕在鼻尖,只用再低一低头,就能碰到。

他承认在这一瞬间,他很想去吻这些伤,把渗出的血都咽进喉中。

最好再顺着肩颈的曲线向上,吻一吻江月白的其他地方......

可等他视线真的向上,对上江月白的眼神时,逐渐沸腾的热血又瞬间冷却冰凉了,理智回笼,只想嘲笑自己的荒唐。

江月白眼眸的颜色太冷了。

比屋外的大雪还要冷。

只用一眼,就把他带回那个血腥杀戮的寒夜,哀嚎遍野的尸山血海,沸反盈天的谪仙台上,冰冷的风雪夜归穿身而过——

他的心早就死在江月白的剑下了。

“背过去。”穆离渊低声命令。

他不想再看这双眼睛。

北辰仙君的眼眸,冷漠时是霁空之下山川雪,让他触不可及,在荒唐的夜里又化出溪流般的绯潮,拨乱他的思绪。

一闪而过的愧疚也会影响兴致。

被仇恨淹没的人只想放肆驰骋宣泄,不想再被什么牵绊。

寒风肆虐,吹得窗纸响,冷意从各个缝隙钻进来,仅剩的蜡烛也灭了。

穆离渊感受着被不同寻常的燃烫体温包裹,颤抖地吸了口气。

——江月白病得太重了。

穆离渊闭上眼,逼迫自己只专心宣泄恨意。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这个人,做这些只不过是在仇人死前榨索干净最后一点价值。

雪落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惨白的山岭映射着同样惨白的月光,只有中间的黑夜幽深不见尽头。

黑白两色,天地素缟。

穆离渊的手覆上江月白的手背,在指节交错间握紧。

师尊曾经握他的手,轻柔到只用握起风雪夜归千百分之一的力气,但他现在抓住江月白的手,却用了握起九霄魂断千百倍的力气。

骨节作响,他只想把它们尽数捏碎。

仇人已经被他复仇的烈火烧得遍体鳞伤,再想回头也没有退路了,只有彻底摧毁。

穆离渊紧抿着唇用力,掐灭了心底那一点难过。

只用摧毁,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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