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o。”
躺在病床上的降谷先生努力地移动了枯瘦的手指,那双手和寻常老人的手一样,像是在人骨外包了一层柔软的树皮,血管凸出,似乎能看清脉搏跳动规律。
是谁在喊他吗?
降谷先生已经有七十多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他如今年过百岁,会如此唤他的人只陪伴了他生命的前半部分……不,甚至都没有这么久。
那人本与降谷先生同岁,在某一年冬夜后,降谷先生的年龄每年都在增加,可那人永远都是25岁。
或者说,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年12月7日,在废弃的天台。
Hiro。
诸伏景光。
降谷先生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时间真是可怕的存在,它永不停止,如长河逝水,卷走无数人的灵魂,将沿岸名为记忆的沙石打磨得光滑,再也记不清细枝末节的原貌。
即使记忆已经泛黄褪色,诸伏景光的照片依然被降谷先生好好地保存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大脑会自动清除许多被判定为「无关紧要」的信息,例如青涩的中学时期,例如组织具体的任务,例如在波洛咖啡厅的点点滴滴,例如来到警校任职时的瞬息万状。
可若是在记忆里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这件事就难以被记忆轻易清除。
降谷零完全无法忘却七十多年前的夜晚。
那个充斥着破碎、绝望、血腥、诀别的夜晚。
他永远失去了诸伏景光。
枪声在不足百阶的天台上响起,他最重要的人溘然长逝。
“Zero,别睡。”
那个声音又来了。
原来,自己连Hiro的声音都没有忘记啊。
也对,降谷零怎么会忘掉诸伏景光呢?
他相伴十九年的幼驯染,他曾经不可或缺的同伴,他隐藏在公众的利益下无法宣之于口的……爱人。
“啊呀啊呀,我就说嘛,Ze……降谷他没有这么脆弱,估计还要再等等吧。”
“不愧是小降谷啊……”
“喂喂,萩原,降谷现在的年纪比我们四个加起来还要大,这样称呼也太失礼了。”
“有什么关系嘛,说不准小降谷除了景旦那,其他人都记不清了。”
“Zero不会的。”
“好吧好吧,知道你最了解首席了。”
是谁……都是谁在说话,除了Hiro还有其他人……
好熟悉……好像是……
“松田,你不是也最了解萩原了吗?”
松田阵平、萩原研二。
还有……
“哈哈,果然幼驯染之间就是有特殊的联系吧。”
伊达航。
“说起来,娜塔莉小姐还在等班长你吗?”
“是啊,不过已经劝她父母离开了。”
“哈哈哈,那也很好呀!”
“景旦那,你怎么盯着首席看?多少也注意一下我们吧?”
“不……Zero这个样子,糟糕,他好像能听见我们的聊天!”
“什么!可恶,刚刚还在夸小降谷,怎么这么快啊!”
“不好,Hagi,你看旁边的仪器!”
“不是吧……神明大人未免也太准时了,我还以为会为了惩罚我们而多给降谷一些寿命呢……”
“这个机器怎么响得这么厉害……!可恶,血氧饱和度降得也太快了!”
“这次好像真的危险了!……话说,降谷会是这样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模样吗?”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真的是……都过去七十多年了,这些人怎么还是这样闹腾。还有,Hiro,你是和松田萩原待久了吗,怎么也变得这么慌张。
“我说,你们也太吵了吧。”降谷零抱怨道。
“Zero……”
“咦,Hiro?”身后机器急促的响声归于平静,零眨眨眼,他怎么真的看见了诸伏景光?
而且,Hiro身后那三个人,那个戴着墨镜扶额叹息的人是松田吧!那个半长刘海还露出遗憾的表情的是萩原吧!班长!别以为你在后面我就看不见你那错愕的表情!
降谷零只犹豫了一瞬,迅速抓住自己幼驯染的胳膊,直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Hiro,这是怎么回事?”
“Zero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景光捏着零的手心,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欢迎加入鬼魂组哦,102岁的Zero。”
“欸?”
降谷零低下头,想观察自己的处境。
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绝对不是早已习惯的衰老的躯体!
视线刚开始下移,却被另一处地方吸引住。零颤抖着,伸手触碰着景光的心脏处。
景光身上是一件蓝色的西装,庄重肃穆,衬得他愈发沉稳。只是心口处,破碎的洞口开出鲜红的玫瑰,娇艳欲滴,牢牢地固定在景光的左胸膛。
“……”
幽灵的身体并不像一些构思的作品里是半透明的,相反,不仔细看其实是分不清到底是活人还是鬼魂。零伸手,还能触碰到景光胸口的温热。
这是……
零摊开手,发觉自己的手已经被鲜血染红。
耳畔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杂音,零愣在原地,原本模糊不清的细节此刻被无限放大。
黑夜,枪声,喷涌在天台墙壁的血液,不再跳动的心脏……
“Zero。”
零感受到自己被人拥入怀中。
“我现在就在这里,Zero。”
Hiro的声音……在此刻真让人安心。
“还以为小降谷的幽灵形态会是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呢,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状态呢……”
松田阵平吐槽道:“是啊,明明是我们中最老的,居然看起来是最年轻的那个。”
恢复过来的降谷零久违地露出半月眼:“那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觉得Zero这样就很好呀。”景光微笑着,“即使变成老爷爷也很有活力呢,Zero。”
零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决定把自己从话题中心转移出去:“别说我了,我还想问,你们说的「神明大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一出,诸伏景光迅速移开目光,松田阵平抱臂转身,伊达航莫名其妙地干咳一声。
萩原研二欲言又止:“啊、这个……”
“嗯?”
景光出来解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
零显然不相信:“是吗?”
“也就是……松田、萩原和班长他们去找到了管理寿命的神明,把神明大人忽悠地给你加了二十岁。反应过来的神明大人就惩罚我们四个在你到来前不准转世了。”
“你在说什么啊,景旦那,明明你就差自己动手把首席的年龄改成长生不死了吧!”松田阵平毫不客气地拆穿。
“是啊,不要把自己摘出去哦,明明最关心降谷的就是你啊,诸伏。”伊达航也配合着。
“你们……太乱来了啊。”零扶额,“真的只有这个代价吗,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的地方?”
“这次真的没有了!”景光安抚着自己的幼驯染,“那位神明大人其实是很好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同意给Zero加寿命的。”
“Hagi,你觉不觉得有点牙疼?”松田刻意不转身,视线盯着诸伏和降谷,贴近身边的幼驯染,装模作样地做成说悄悄话的样子。
“小阵平这就不懂了吧,小诸伏小降谷七十多年都没见了,这肯定要好好地相处的呀。”
“说起来,既然这样,我好像也有点事情要处理呢……”伊达航思考着,“那我先走了。”
“啊,那我们也走吧,Hagi。”松田阵平挑眉看降谷零,“要好好给这对幼驯染留下「独处」空间啊。”
“喂喂……”降谷零语塞地看着离开的三位同期。
“咦,难道Zero不想和我独处吗?”
零毫不犹豫地反驳:“怎么会!”
声音倏地又转小:“我其实也想过,Hiro为什么来我梦里的次数那么少,我好想看见Hiro啊。”
“Zero,我们也走吧。”景光握住零的手。
“Hiro?”零不解,但还是和景光一起离开了。
“算是我的问题吧,我不想待在这里。”诸伏景光解释。
百岁而终,应当算喜丧。
只是,即使是二十五岁的诸伏景光,也无法接受一百零二岁的降谷零失去生命体征的模样,更何况,他还刚听到零说了那样的话。
景光带着零走出医院,零下意识地遮着刺眼的阳光。
“没关系的,鬼魂并不会怕阳光。”
零转身看向景光,站在阳光下的Hiro更加明显,年色苍白,胸口玫瑰诡异地在心血的滋润下肆意生长,没有影子的灵体如此的不可捉摸。
“其实……”诸伏景光松开零的手,往前单独走了几步,忽而开口。
“怎么了吗,Hiro?”
“我和零交往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诺言,而且也过了七十多年……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作为零早早分别的幼驯染存在,还是作为零不负责任的伴侣。”
“Hiro怎么能算不负责任!”零焦急地辩解,“那么紧急的情况……怎么都不能说是Hiro的错吧!”
“Zero先听我说完吧。”景光有些局促,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过身面对零时,怀中已然多了一束花。
香槟玫瑰和洋桔梗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中心的向日葵,漂亮的花束被景光用右手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左胸口的位置,没有让血液沾染到花束半分。
“所以,我想再一次向Zero仔细说明我的心意。降谷零先生,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我愿意。”
没有任何迟疑,降谷零回答地十分坚定。他将手移向自己心脏的位置,直视着景光,一字一顿:
“这里永远都只有诸伏景光一个人。”
即使已经过了近一个世纪,他的心也从没有变过。
零接过花束,就着这个姿势,与景光在阳光的见证下接吻。
“既然如此,可以和我一起约会吗,Zero。”
“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