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色流浪狗从饭店后门窜逃而出，后头追赶的人气得捡了块石头狠狠扔过去，嘴里大骂：“个畜生！再敢来偷吃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炖狗肉！”

黑狗惊恐万状地跑着，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它大口大口地吐着舌，大量的口水滴落在地。

被抓到了，是真的会被杀了吃肉——这个认知让他无比惊悚。

庞大的运动量很快消耗掉偷吃的那几口食物，他又感到了熟悉的饥饿。

旁边椅子上坐着两男一女，两个男的献殷勤地各拿了冰淇淋给那个女性，吵吵闹闹地争着什么，那年轻女人干脆推开两人，自己起身去重买了一个。

黑狗贪婪地看着他们手里的冰淇淋，想起无数个炎热的夏日，他也曾这样吃着冰凉爽滑的冰淇淋解暑。

酷热和饥饿折磨着他，但他现在很怕陌生人，只能自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垃圾桶。

垃圾桶太高了，他翻不到，地上清洁工打扫过，也没有任何东西。

黑狗再次被绝望笼罩，它晕沉沉的，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头顶罩下来阴影，有人停在他面前。

那人开口：“你要跟我走吗？”

是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黑狗愣愣地抬头看着那张脸，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短袖的中年男人，额角上有块醒目黑斑。

曾无数次出现在镜中的面容，让黑狗好似受了当头一棒，强烈的情绪瞬间翻涌，他发出凄厉的哀嚎，死命地扑上去撕咬男人。

有好心的路人要来帮忙打狗，但被制止了。

何立志任由黑狗撕扯，隔着牛仔裤，尖牙咬破皮肤，刺痛霎时通过神经传入大脑。

何立志这才抓起黑狗脖子，把他掀翻在地。

黑狗一直凄厉地嚎叫着，眼眶中涌出泪水。

“事已至此，已经没办法重来了，一切都无可挽回，这不也是你的愿望么……唉，算了。”

何立志看着黑狗，脸上有淡淡的哀伤和同情：“跟着我，起码可以保证你不饿肚子。”

“汪汪汪！”

黑狗愤然又绝望地叫喊几声，跑开了。

*

何立志不干工地了，几个工友找到他，很疑惑地问他为什么。

何立志有些拘谨地坐在路边摊的凳子上，也不碰面前的酒，只伸手抓了把花生米，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

“没为什么，就是累了，不想干。”他闷声说。

“嗨，这打工哪有不累的！”

一个工友一口气干了半瓶啤酒，夸张地打了个嗝：“咱这工作还算可以了，虽然辛苦了些，但收入还行，你不要嫌不稳定，现在你也练出了手艺，到哪儿都有人要！”

另一个工友也说：“是啊，苦点累点，能存点钱就好，到时候回老家开个小店，你现在刚好壮年，一把子力气就怕辛苦，老了可怎么办？”

他们虽不是同乡，但认识四五年了，交情确实不错，现在何立志突然说不干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自然都很不理解。

“难不成你真干出病来啦？啥病？严重不？”

“有什么事你就说，哥们会帮忙的。”

何立志抿唇，扯出一丝倔强的弧度，说：“真没什么大事，就是不想干了，明天我就回老家。”

他说完拍拍粘在手上的花生米皮，不顾背后工友的呼喊，兀自离开。

“他最近是不是有点怪啊？做工时一直出错，还连着请了好几天假，这会儿又突然不干了？”

“我也觉得他好像有点变了，不会真摊上什么事了吧？”

“唉，算了算了，不说拉倒，不管他了，咱喝吧……”

路边摊的烟火气正浓，谈笑声、喝酒划拳声，各种声音气味热闹地混合在一起，组成平凡的城市一隅。

这些热闹与何立志无关，他窃来了这个身份，原以为能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了，但巨大的疏离感横梗在心头，他无法融入这里。

远离热闹的街道，何立志走向孤独而寂寞的城市角落。

一个白色身影自烧烤摊前经过，似乎嫌弃那浓烈的气味，稍稍远离，他顺着何立志走过的路，慢慢地跟了上去。

夜如路边灯盏一般沉默着。

尽管到处都有光线，但仍无法照亮全部的黑夜，夏日的夜空坦白浅显，何立志闷头走着，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后面有人跟着他。

并非他警觉异常，而是身后那人根本没有掩饰，脚步十分坦诚地落在身后。

在一个略微有些弧度的上坡拐角，何立志突然转身，与那人四目相对。

金丝眼镜闪过一丝微光，乌力欧伸出插在兜里的手，挥了挥，打了个招呼：“你好啊。”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何立志对此人并无印象，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这个人的记忆。

乌力欧一脸坦然：“想请你到我家做客，来吗？”

何立志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果断拒绝：“我不要，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

他常年在工地被晒黑的脸庞一板起来，看着要比平常更加严肃，年纪看着也大了些许。

乌力欧双手又插回兜里，迈开脚步，他一副从容优雅的样子，却让何立志越来越感到一股压迫感。

乌力欧微笑：“没关系，这事不需要你同意。”

何立志微瞪大眼，心头莫名发慌：“你到底是谁？”

“是……唔，让你完成梦想的人？”

何立志从心底里猛然打了个寒颤，他猛然转身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乌力欧大跨步上前，只轻轻一提他的后领，就将他提拉起来，紧接着朝旁垃圾桶上一甩，立时哐啷发出巨响。

乌力欧有些嫌弃地捂了捂鼻子。

何立志不顾疼痛，就势在地上爬了几步，踉跄着起身又要跑，然而转瞬之间，乌力欧却已出现在他面前，仅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头，他就动不了。

“你、你是魔鬼……”何立志乌黑的嘴唇颤抖着，眼底充满了恐惧。

他没有异能了，他的异能已经不能用了。

何立志一颗心如坠冰窟，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又这么快地把希望收回去？！

为什么！

恐惧渐渐被愤恨取代，何立志往后避开他的手指，从垃圾桶里抄起一块尖锐的碎玻璃。

“你不要过来……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

畏惧也好，愤怒也罢，乌力欧对他的情绪不感兴趣：“最后再说一句，乖乖跟我走，还是我动手？”

“啊啊——”何立志红着眼冲了上去，尖锐玻璃直直捅向乌力欧。

乌力欧“啧”了声，轻而易举地捏住何立志的手，将他的手往回弯折，尖锐玻璃反被刺入何立志的胸膛上。

何立志顿时痛喊出声，很快又被一个手刀砸晕了过去。

乌力欧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置换人生，只能发动一次的异能，嗯，挺有趣的。”

*

那个时候，何立志还是何立志。

贫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早早就去城市打工，梦想靠着双手在繁华的都市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干过很多活，从大城市一路往下，打了二三十年工，结果还是那副叼样子，什么自己的一席之地，真是做梦。

纵使一个人，钱也是很难存下来的，只要出个意外，生场大病，就能一下子耗光积蓄。兜兜转转，重新开始四个字成了他鼓励自己的说辞，也成了他最痛恨的词。

何立志平凡地向往城市璀璨的灯火，但现实一次次教他做人，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那些那些绚丽繁华与自己无关。

自己的人生悲惨吗？他觉得很悲惨，事事不能如愿，混不出个人样。可现实是，像他这样的大有人在，甚至更为悲惨。

有人眼见着亲人一个个去世，最后发现自己也患了绝症；有人含辛茹苦拉扯孩子考上好大学，却在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遭遇孩子车祸离世……

现实永远要比小说更悲惨。

何立志想了许久，不再比惨，决定和自己妥协，离开大城市。

他从没将自己的犹豫告诉任何人，但还是有个观众从头到尾都在默默倾听他的抱怨。

那只黑狗经常在工地里转悠，被大家叫做小黑，何立志偶尔逗逗它。纠结的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对小黑吐槽生活多苦、人生多失败，那时候小黑就安静地坐在他面前，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盒饭。

后来何立志终于做出了决定，心头放松了许多，不再纯粹地抱怨了，也会笑着说自己多羡慕嫉妒那些有钱人，能想干嘛就干嘛。

可是说再多小黑都不懂，它只是条狗，不用体会当人的苦。

于是何立志调侃着说：“当狗可真好啊，什么烦恼也没有，有吃的就行了……我有时候都当条无忧无虑的狗了。”

小黑仰头沉默地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看了进去。何立志后来才明白，小黑其实一直都懂的。

再后来，从昏睡中醒来的何立志，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狗。

多荒诞啊，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这个梦越做越长，直到他突然看见自己——“何立志”陌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衣服没穿好，胡子也不刮，做事笨手笨脚的，被工友们取笑。

一个可怕的认知逐渐清晰起来：他和小黑交换了灵魂。

他真的变成了一条狗！

何立志如遭雷劈，他简直要疯了，这很难不疯。

他疯狂地在地上写字，想让人们注意到他，注意到有条狗侵占了他的身体，帮帮他，他不想当狗，他只想要回自己的身体，贫穷也好，生病也好，他想当人。

可是他写不出字了，也没人理他，他的癫狂只能招来打骂。

“何立志”离开了工地，他也开始寻找自己。

他整天东躲西藏，在城市角落游荡，他从未发现这个钢铁森林里竟这么危险。直到前两天，“何立志”竟然主动找到他，大概是心中有愧吧，想要收养自己。

它也配！

它就是条狗！是它抢走了他的人生！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给他饭吃，何立志气疯了，扭头就走。

但现在他又后悔了，他应该跟着它回去，然后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咬断它的脖子。

于是，他又开始寻找，可似乎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