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敲门声响起。

“抱歉，打扰一下。”莱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希达朝拉法看了一眼。拉法点点头，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

“请进。”希达打开门，眯眼笑道，“龙神莱斯先生，我们刚好有事要找你。”

“我这里有一份来自我们的丽兹博物馆邀约，莱斯先生可否与我们同行呢？”

“希达小姐，我很喜欢你的眼睛，能否把你的眼睛转卖给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

啊？

啊？

希达和拉法同时愣住。她们定定地看着门口一脸正色的莱斯。目光坚定，脸不红心不跳，一副理所当然又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们做神明的都是这种行事风格吗？

希达半张着嘴，后面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请求卡住，怎么也说不出口。

莱斯发现两个人都直挺挺地愣在那里，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表达实在是有点唐突，他补充道：“我很喜欢你的眼睛。额，嗯，你知道龙族都喜欢收集一些宝石，你的眼睛真的很美，我想把它收藏在我的架子上，我可以出得起你所提出所有的交易条件，不知道希达小姐是否有意转卖它们。”

希达的心情，很难形容。短时间内她收到了两次来自神明的关于眼睛的赞美，一次让她感到无比的感动，她很荣幸也很庆幸自己的眼睛给刚刚清醒的拉法带来慰藉；另一次，她恨不得自从见到这个男人起就闭着眼睛。

也许这才是她今天遇到的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拉法的身份也好，莱斯的身份也好，斐林克也好，所有的加起来，也许都不如现在，这里，这个想买她眼珠子的交易申请离谱。

希达瞪着那对大眼睛，僵直着身体，退后两步，让出门口的位置：“总之先进来。”

等莱斯坐下之后，她深吸一口气，把那些会影响到正事的愤怒尽量压下去，说：“首先，龙神先生，人类是不会主动卖眼珠的，不论它们看起来多好看。另外，谢谢你的夸赞，它们很好看，也只有在我的脸上鲜活的样子才好看。龙族都是这样糟蹋东西的吗？”

“啊，额，抱歉。”莱斯看起来很慌张，他好像终于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好像说了很冒犯的话。”然后又很失落地低下头去。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永远得不到那双眼睛了。他本来想先问一下希达小姐愿不愿意卖出她的眼睛，不论她要多么高价的东西又或是无价的东西都可以，神明漫长的生命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向来看重承诺，说到做到。如果她不愿意，那他也可以陪在她身边，一直跟随着这对眼睛，见证它们从年轻的鲜活灵动到中年的沉静深邃，再到老年的浑浊厚重，也许清澈。然后在最后的时候，在这双眼睛不再具有生命力的时候，他再带走它们，装进架子上最高的那个水晶瓶子里。可刚才希达的回答和语气，还有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很过分地冒犯了一个人类，冒犯了希达·文本人。这有悖于他的行事准则，可他又确实做了这样一件烂事。

实在是太糟了，人类社会对于龙来说什么都是别扭的。在人类社会里，他像一个懵懂孩童。他很擅长当一条强大、聪明、忠诚且具有魄力的龙，但实在不擅长当一个人类。人类委婉、繁琐，各种各样的职位、社会阶层、不同的礼节和说话方式，而龙族的脑袋从来不会转这么多弯。他实在是太不适应了。自从进到圣瑟尔开始，哦不对，是自从进到人类聚居的国度开始，他屡屡犯错。先是耳鳍，总是有人对他的耳鳍指指点点，在窃窃私语，好像他的耳鳍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不过确实，没有人长了一对耳鳍，他们的叫耳朵来着。于是莱斯买了兜帽，把自己大半个脑袋都遮在阴影下。然后是身份，他没有一个人类社会的身份，这让他寸步难行。没办法他学着人类把一种石头变成另一种，他可以是炼金术士了。不过这是个谎言，莱斯很不喜欢说谎，也并不擅长，可他必须这样做。向来坦荡高傲的龙神在人类社会只能悄悄掩藏起自己，伪装着活动。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个把自己用作实验的半成品神格偷走的黑龙，让他不得不戴上兜帽，开始说谎。

这只是最明显的部分，戴着兜帽的炼金术士先生不论是语言表达还是概念理解都与繁荣独特的人类社会文明格格不入。直到现在，他在自己心爱的物件面前犯了最大的错误，他要永远错失一对美丽的眼睛了。蓝绿交织，像一颗充满生机的星球，没有任何一块晶石可以与之媲美。他清楚的知道这个错误重点在于他高高在上的傲慢忽视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希达·文——眼睛的拥有者，同时眼睛也是她的一部分。这太过分了，莱斯想着，要是有人要他把自己的耳鳍割下来卖出去，自己也会觉得受到了重大的冒犯。

于是莱斯脱掉兜帽，单膝跪在地上，直视希达的眼睛：“对不起，我诚挚的为我所说的话道歉，我忽视了你的完整性，十分抱歉，我……我实在是不了解人类。”他窘迫极了，“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

一旁的拉法终于看不下去：“你是在哪里学的礼仪？太奇怪了莱斯。”

希达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接受你的道歉，莱斯。快起来吧。”她皱着眉头。

莱斯顺从地起来，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却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只能像个木头桩子那样杵在那里。

“龙都是这样的吗？”希达悄悄问拉法。

“也许？我没太了解过。不过以前见到莱斯的时候都是一言不发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威严的神。”

“我现在对神明的认知十分丰富、抽象，且混乱。”希达说，“明天我就写一篇《神明研究》绝对能进黄金图书馆的史学探究板块。”

“我可以提供一些资料。”莱斯回应。

希达算是真的了解了这位神秘的炼金术士龙神先生，他就是一块彻头彻尾的木头，脑袋一根筋，能力看起来真的很符合神明的定位，但他的脑容量可能只符合龙族的定位，如果龙族的脑容量和爬行动物近似的话。

不过是个真诚的好人。希达这样判断。

“资料就不必了，我们有另外的事情要问你。关于你之前所说的偷你东西的家伙和灾难，可以说的再具体一点吗？”希达问。

“我们有一些线索。”拉法说。她把精灵国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莱斯，这一遍她讲述的很平静，没有那么多情感，只讲了关键的事情部分。

“你可以坐下，莱斯先生。”希达对在凳子旁边杵了整个故事流程的莱斯说。

“谢谢。”当事龙回答。他坐下后看向拉法，神色凝重，他思考的时候看起来的确像拉法所说的，一个威严的神，“我所知道的并不多。被偷走的东西是神格，或者说是半成品神格。而偷走他的是我的实验伙伴，黑龙莱基。”说到这莱斯叹了口气，“我早些年沉迷于神明研究。我是初代龙神，但我不是创世之初的神，龙很久以来是没有神明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为了神，也不知道龙神是做什么的，于是我开始了神明本质的研究。那些半成品神格是我以前研究的失败品。”

“你想要造神？”拉法问。

“不，我只是想把我体内神明最为本质的东西具象出来，神格也是我起的名字。不过最终失败了，我放弃了这个研究。”莱斯回答，“黑龙不知道最近怎么的，好像开始研究这些事情，不过我一直都没在意，因为这个研究我最清楚，它没有一点可行性也不存在结果。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伪命题。”

“但是黑龙还是做了，估计还变成了一个研究狂人。”希达顺着说道。

莱斯点点头：“是的，所以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出来找到他，把他抓回去。精灵族所遭遇的一切我深表遗憾，可我并不清楚，它也许和人类即将面对的事情具有相似性，但大概不是黑龙做的。我清楚他的行踪，他一路直行逃到了这里，这是他到达的第一个地方。”

“它们不可能毫无关联。”拉法说，“你应该知道的，莱斯。”

“是的，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也许有什么造成了灾变，黑龙和圣瑟尔也许是其中一环。”莱斯认同道。

希达这时举起了手：“你们是说有一个不知道什么人要下一盘大棋，引导黑龙让他来这里？”

拉法摇摇头：“不是的。”

莱斯说：“也许是什么力量，也许只是到时候了。”

“听起来很神秘，还很宿命。”希达扁扁嘴，“神明也宿命论吗？”

拉法微笑起来，眼睛却是耷拉着的，看起来是无奈或者悲伤，也可能是经历和顺从：“神明才是最宿命论的，面对巨大的未知宿命论是最好的答案。”

“唉。”希达叹了口气，“好吧，不管宿命不宿命，我们总要做些什么的，莱斯，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同行，先去丽兹博物馆，再想办法回到拉法的家乡从头到尾解决灾变问题呢？”

“我只需要追回黑龙和神格。”莱斯说，“我也无法帮助人类穿过迷雾森林，它是一个针对人类身体的迷障。”

希达摇摇头：“你不好奇黑龙为什么先来这里吗？这里有着雅西法尔的雕像，有着在精灵灾变后莫名其妙在这醒来的精灵神。而且……”希达眼珠子转了一下，在想要不要这样说，毕竟莱斯的脑筋看起来真的很……简单，“也许你和我们走着走着，走着走着我就想把眼珠子给你了呢？两个不行但我也许可能会同意给你一个，毕竟我还是要看东西的嘛。”

“不必了，希达小姐，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莱斯摇头。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双眼睛，莱斯先生。”希达睁大着她的眼睛。

“……”莱斯用手掩住了嘴上的笑容，同意了希达的提案。他改主意了，陪伴着一双闪亮的眼睛看着它们活生生地忽闪，各种情绪冒出来，反射着希达的灵魂看起来更有意义。不管是黑龙的事情还是这以后的事情，他很有兴趣跟在希达身边，陪伴这一双眼睛。比起之后把它们收集在架子上，这段经历可能更加无与伦比，比任何晶石都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