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迷雾包裹的森林里只有沉默。

打破它的是古古悠远的声音，它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在世界上生活这么多年我也见到了生灵们的生老病死，和他们对魂灵不切实际的期望。可是很遗憾希达，他真的不行了。”

树根旁的男人就倚靠在哪里，像一堆松软的烂肉。那个意气风发，舍弃一切去冒险的男人，最后连灵魂都落得了这样的末路。

和他的□□一样，是一堆腐殖质。

没有文尔利特的荣誉，也没有他生前的无畏。

希达嗤笑出来，她的理智告诉她不应该这样嗤笑自己的父亲，也不应该这样嗤笑一个穷途末路的冒险者，可她真的嗤笑出来。

“没用的男人。”她想着。一生都在所谓的奔向热血，向往自由，结果到头来活着的时候要别人为他买单，死了也要。

可她的脸颊很烫，两行眼泪是很灼人的。

布朗是一个失败的文尔利特，但菲莉娜不是，希瑞菈也不是。

舍弃了姓氏的希达骨子里仍然流着文尔利特的血，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家族蒙羞，因为她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她抬起头，仰视那个伪善的神明，眼睛里盛着灼灼的怒火。她完全断定这个神明对她有所要求。

一路的恶意、三个人的分散、诡异的迷雾和现在别有用心的相遇，一切都是这个家伙的手笔。

怒火让希达分外冷静，她胸中的热血在烧，烧的她头脑冰冷，燃起蓝色的火焰。

首先她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古古的切实目的和对自己情有独钟的原因。

它说过需要自己，也就是希达·文这个人来消灭它。具体方式似乎是要求她烧掉这片森林。

这里产生了两个疑问，一个是烧掉这片森林代表着什么，为什么等同于消灭古古；另一个是这位自称曾经的森林之神，一个失去神位的神明代表什么，又为什么一心求死。

而自己作为一个误打误撞的普通人类，究竟身上有什么被这些神明挑中。

希达很清楚，也为此感到疑惑：她身边的神明好像太多了。自从秘闻录事件之后，神明这种世界上绝对的珍稀生物扎堆地在她身边出现。雅西法尔、莱斯、古古，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比她本人更了解她的命运，都自顾自地对她的命运有所安排。

希达讨厌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对此她最直接的策略就是弄清楚这些恼人的未知问题。

另外，她也需要给布朗的灵魂一个归处。

所以她张开了自己的嘴，开始搭建一些沟通的桥梁。

“假如这一切不是你的胡编乱造，那么如果我烧掉了森林，当一把弑神的刽子手，我会获得什么？”希达的思考很快，她问道。

“弑神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会因此背上沉重的罪责，你们一个个的都自诩伟大、超越，以慈爱标榜，傲慢地安排每一个家伙的命运。”

“那么我问你，你凭什么认为布朗这个轻飘飘的灵魂能够换取你那沉重而庞大的命运呢，伟大的前森林之神？”希达着重咬了“前”的音节，她的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质问。

古古沉默了，它没有想到希达会这样质问它。它知道亲情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像它和新生的古古，它可以把自己的名字给它、身体给它，它可以让自己承担所有的一切。新生的古古对它来说就像自己的孩子，它会为了孩子美好的光明未来承担所有的责任，包括利用注定死亡的希达。可希达却这样淡漠，她的父亲在她眼中似乎真的不值一提，他的灵魂甚至轻飘飘。

不论如何她都要走向死亡，她来承担这关键的一环是最好的人选。她可以让新生的古古干干净净地继位，也能在莱斯心里埋下名为仇恨的骨骼，支撑他在无数未来中走向真正的结局。

这很重要。

“你不悲伤吗？”古古问希达。它直接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它不理解希达作为人类的行为为什么不符合人类的秉性。

“悲伤会驱动你做很多事情。”

“悲伤？是的我十分悲伤，我悲伤得想破口大骂。所以我要弄清楚一切，然后再把你撅到阴沟里去，混蛋。”希达反击道。这一句话将她推倒了愤怒的顶峰。

它怎么敢的？

它怎么敢问出这样的话？

傲慢又无耻，自私又凉薄。

“讲清楚吧，我不喜欢被人推着不明不白地做事情。”希达的头脑苍白，极致的愤怒把她变成了一个思考的木偶。只有思考和冷静才能支撑着她，让她站在这里，不被情绪所击倒。

讲清楚？这可就是个漫长的故事了。古古并不打算给人类将那么复杂的故事，这些秘辛也好、真相也好，人类没有必要知道它。

快被它利用当作刽子手的人类也没有必要，对命运保持适当的糊涂，这是人类所需要的。

“它会引起你的恐惧，这是无谓的，希达。”古古说道。

希达厌烦了古古一而再再而三的拖沓，她从这里面感到了很浓重的，高高在上的傲慢。它以神明的身份把赤裸裸的利益和恶意包装成善良的样子，然后自以为隐蔽地插入它眼里人类的命运。

它多爱世界上的生灵啊，然后再肆意拨弄它。

“也许它是在一堆生灵里挑挑拣拣出了我呢，我可真是他妈的幸运。”希达想着，然后她说：“省去你那些破怜悯，我听了牙酸。”

古古似乎很无奈，它只好说：“好吧，希达，我坦言选中你的缘由：你会死的。无论如何你都会死的。”

“这是事实，谁都会死的。”希达说道，不过她直觉猜到古古嘴里的死亡听上去好像比较非自然。

“是的，但是你不一样，希达。你的死亡权重很大，所以我不能让你轻易的死亡。”

“你需要合适的死亡方式。”古古说。

希达已经不愤怒了，她觉得跟这个脑子里装了岩石的神明愤怒简直是浪费感情。与古古相比之下莱斯还好一些，至少蜥蜴是个生物，只是头脑简单。

“我的权重大到让神明决定我和布朗的生死吗？”

古古摇头，它要澄清：“布朗只是意外闯入，我没有去参与，这可能只是他的命运。”

“好一个命运，宿命论们。你不要说你来搅动我的人生，让我烧这片森林，最后烧死我是在反抗命运。”

“是的。”古古说，“如果你随便死掉了，世界会毁灭的。”

哈，听起来真荒诞。

“我真荣幸。”希达想，不过她还不想死。

就像她自己在雅西法尔的墓园里说的：她不会死。她不会让自己死掉。

古古继续说道：“而我也要死掉的，我不死掉世界也会毁灭。”

“我是灾难本身。”它说。

希达想明白了，她说：“所以你让我来杀了你，完美的废物利用。”

古古点头。

“那么，你同意吗？”它说。

“这和布朗有什么关系？”希达又问。无论如何，布朗的灵魂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据说还在阻止自己被古古利用，像一个父亲一样，打算尽一点对女儿的责任。不管是真是假，希达听到这件事了，她总要做出反应的。

“一个意外，就像我之前说的，他的灵魂意外强韧，留在了这里，刚巧他是你的父亲。”

希达坐了下来，她基本缕清了情况。

“你坦言的样子看起来比你用伎俩要可爱点。”希达说。

古古一时有点卡壳，它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句评价。

“坐下吧，我们两个将死之人可以在这坦诚相待一下。”希达盘腿坐下，对古古说，“你为什么会变成曾经？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曾经的神明，曾经的精灵神，她身上发生了很多故事。你应该见过的，和我一起的那位金发女子。”

“所以我也想听听你的。”希达这样说。

古古愣住了，它本来想继续说点什么的，现在它却说不出话了。这种情况完全在它的剧本之外，它设想过希达这个人类的很多反应，但现实又一次超出了它的计划。

而且她提到了精灵神。

精灵神，

已经是前一代了吗？

古古的意识空旷了起来。它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距离过去那么遥远了。

它慢慢从空中降下来，第一次看向希达的脸，而不是她的头顶。

“好吧，我和你讲一讲。”

于是它讲述了那个和莱斯讲过的故事，漫长而离奇，它不确定人类能够听懂。

希达认真地听着，她汲取着这段叙事中的有用信息，她得用它们解决自己的现状，再给布朗一个交代。

这个故事里涉及了一堆创世之处就存在的大灾难们，据说有四位。然后它们一个两个地都觉醒了良知，有了意识，不想臣服于自己的灾难身份，不想毁灭这个世界。这四个灾难像过家家一样互相成为兄弟姐妹，把自己套进了四个物种的身体里，用身体封锁住自己毁灭性的力量，以神明自居，守护自己所代表的生命们。

“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灾难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于是只能守护好自己该守护的东西，以应对灾难。”

故事就这样进行着，听起来平淡又无趣，一堆大人物的家家酒。可在某一天一个自称研究员的愣头青闯进了它们的家家酒舞台。都很无措的双方对了一下情报发现这位愣头青是一位时间旅行者，因为研究从未来而来。

这四个家伙乐坏了，认为这位不速之客就是它们命运的变数和保障。这是这四位灾难眼里最大的希望。于是它们不约而同地对愣头青寄予厚望，告诉他：去认真过好你的生活吧，你是这个世界的保障，在未来如果你恰巧碰到我们哪一位的灾难爆发，只有你能够收拾我们力不能及的残局。

“看来你们寻找冤大头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干了。”希达说。

“那是我们唯一的保障。我们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应对灾难，只是担心意外。他能够时空旅行，在未来他也一定能力超凡。你知道吗，对我们来说他就是英雄。”古古说。

“但他没义务为你们擦屁股。”希达直视古古，她愈发觉得这些家伙不可理喻。

故事继续进行着，愣头青回到了自己的时代，这些灾难们也继续当着自己的神明，它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每个灾难，哦不神明，的的确确尽心尽力，它们有的游离于自己的族群，有的参与族群的生活，它们都在用自己超越的时间尺度和知识帮助或带领族群在命运中生存、发展。它们的子民建起文明，为它们唱响颂歌。

几千个日月轮转，神明不负本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