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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舟渡(薛晟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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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晟六岁的时候还不太会说话。他的母亲总是疯疯癫癫的,但对这个儿子有着偏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靠近薛晟。她将薛晟变相囚禁在自己身边,并不会像一般那样教育小孩,她所做的只是让薛晟活着,不至于饿死,毕竟薛晟是她眼里挽回爱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惜她越是这样,薛延就越是嫌恶他们母子。因此,在薛晟被认回薛家之前,他对“爱”这个东西,从没有正常的认知。

他十二岁踏上目的地名为“家乡”的航船时,望着辽阔的海面与越来越小的尖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有更广阔的可能。刚认识的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看起来只有十岁不到,所以他的父亲微微将身体俯下,而薛晟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微微僵硬。

他以为父亲会打自己,谁知父亲只是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番希望薛晟不要辜负他的期望之类的话。薛晟的眼睛很快黯淡下来。

他知道父亲把自己带回中国是为什么。虽然他的父亲在外不止他一个儿子,但那些人没有薛晟这么好命——他既是Alpha,又完美避开了家族基因缺陷,腺体完好无损。当薛延再也找不到也生不出称心的继承人时,他忽然想到了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儿子。

薛延向薛晟的母亲提出将薛晟带回国时,他完全不记得这个形容枯藁的女人姓甚名谁,便只用了尊敬的“您”代替。而这个女人看着多年来深深思念的爱人,竟然难得地清醒一瞬,然后便陷入了回忆一般痴笑起来。薛延心中厌恶,却不得不维持完美的假面。可能是天生敏感,薛晟望着父亲脸上完美的笑容,居然对母亲生出了一丝怜悯。可是他自己不也一样可怜吗?

他的母亲听不懂薛延所说为何物,薛延再也懒得装,第二天就把薛晟连拖带拽地带上了船。走出尖塔的时候,他的母亲仍旧维持着大方得体的微笑,仿佛她多年的等待终于让爱人回头,理解她卑微可笑的爱情。但很快,当她意识到这对父子并没有带上自己时,先是想到这个离去的背影多么熟悉,然后又像疯了一般尖叫着朝两人扑过来,想要和两人一起走。然而薛延只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立刻就有人迎上来把女人钳制住,还捂住她的嘴。薛晟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他对于要离开母亲这件事感到隐隐的兴奋与焦虑,又对未来有诸多盼望与恐惧,还未踏上船,整个人就已经晕乎乎的。

忽然身后一声闷响,是他母亲咬破了别人的手,弄得满嘴鲜血,向前跑着跑着整个人忽然蹲在原地,像被撕裂一样尖叫痛苦。这副模样实在是太丢人了。

薛晟心里很快有了同父亲感同身受的嫌恶。

他再也没回过头地踏上船,在湿咸的海风中最后眺望一眼尖塔,他的人生由此断成毫不相干的两截。

刚到中国时他连中文都不会说,更不要说进学校学习。薛延帮他请了老师在家里教书,薛晟学得很吃力,每个晚上他都因为受不了而哭泣,心想如果继续待在尖塔又怎样。但他没有跟薛延说这些,薛延甚至很少回来,偶尔见到薛晟,也只是考考他的功课,或者直接去问家庭教师。

结果当然不符合他对一个儿子的期望,和老师交谈完后,薛延用一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乜斜薛晟一眼,薛晟往往心虚低下头,很快,薛延就离开了,通常很久之后才会例行过来一趟。然后重复这套动作。

薛晟有天晚上哭到通宵,很饿,爬起来到厨房找东西吃,便听见大清早便忙活的佣人低声讨论着主人的八卦,话语中不免将薛晟贬低为低能儿。

薛晟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的,对于那段时间的印象,只有“痛”。

浑身都在痛,脑袋痛,身体也痛,不论做什么都痛,可是请医生来也没查出毛病,薛延无奈,只好停了家教。整整半年,他都没有踏进这座房子一步。薛晟已经是弃子了。

薛晟夜里听见骨头生长的声音,像是要把他脆弱的皮囊撑破,他迷糊间想到“はは”,这个被他刻意遗忘的女人。他此刻无比想回到女人的怀抱,又恍惚想起是自己主动抛下了她——他与自己痛恨着的父亲原来是同一种人。

薛晟拿头不断地撞墙,撞得血从头上大片大片地流下,吓到了给他送饭的佣人。然后他被强制送到精神病院一段时间,仍旧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在这个人人都不正常的地方,他显得尤为正常与安宁,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薛晟在里面好好治疗,好好读书,等他终于不痛了,已经来到可以独立的十八岁,他变得身高腿长,整个人初具成年人的气质。

薛晟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人生中必须经历的生长痛。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度过了这段磨难。

薛晟开始变得符合世俗定义上的正常。他不再留在中国,也不愿意回日本,他选择去离两者很远的地方留学,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听从父亲的安排回国,从姑父手里夺回本该属于薛家的东西。

他过得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不够、不够、不是这样的!”

那种生长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也正在这时,他遇到了陈俭。

第一次见到陈俭,他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眼熟得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陈俭眼里的惊惶与无措在见到薛均潜的那一刻逐渐消失,薛晟想:啊,有这么个朋友,陈俭一定很幸福吧。

他替陈俭感到幸福,心底的声音却越来越疯狂:不够、不够、不够!

他用令人迷醉的酒精麻痹这个声音,却又遇到了陈俭。他那么小,伸长了腿也跨不过两级台阶。薛晟在后面用手机微弱的光照亮陈俭,仿佛给予陈俭黑暗中唯一一点庇护。

薛晟忽然醒了酒,他想起在哪里见过陈俭了。

那个他,那个没有熬过生长痛便死掉的他,那个被薛晟丢弃在身后的他——陈俭就是另一个他。

一种怪异的父爱从薛晟心中诞生,但说是父爱也并不准确,因为他是以一副强健有力的身躯保护着曾经弱小的自己。

当天年夜饭过后,薛延和姑父已经讨论过怎么治疗薛均潜的病。薛延说,让薛均潜高中毕业之后去日本,自己在日本有个亲戚,正好可以照顾薛均潜。但是一去日本,估计薛均潜对公司的事务也插不上手了。

薛晟嘲讽地笑笑,却并不表露出来。他乐得看狗咬狗的戏码。

然而当他看到一直低着头的薛均潜,立刻就笑不出了。

他想对表弟说:一定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不怕大人的束缚了。

但是他最终没说出口。

翘着二郎腿悠然地坐在沙发上,薛晟俨然一个成功人士,连表弟朝他投来的眼光都带着艳羡。

薛晟想,这没什么好羡慕的,自己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只是小孩子没法理解。

让薛均潜去日本完全是薛延的主意,不过薛晟没有反驳。又过六年,薛晟彻彻底底地将薛氏收为囊中之物了,他对姑父说,他想要陈俭去日本。

这对姑父当然有利,于是姑父很快同意了。薛延却气得要死,痛骂薛晟毁了自己一步好棋。薛晟连听他说完话的耐心都没有,拿起外套转身就走。

他现在不需要受到任何人的约束。

他也无心考虑那些无力反抗的人怎么想,重要的是,他们无力反抗。听说薛均潜因为这件事闹了起来,不过最终还是同意这个条件。薛晟心里升起一种诡异的成就感,他和这个未来竞争者之间的交锋中,胜出者是自己。

薛晟还有点失望。他以为陈俭身边有一个很爱他的朋友呢。不过没关系,这个空位很快由自己补齐。

陈俭候机的时候就一直哭,海关还以为薛晟拐卖小孩,抓着盘问了好久。

薛晟看着陈俭哭,用手轻轻给他擦去眼泪,就像跨越时空给当年的自己擦去眼泪一样。他把陈俭安排在尖塔内,并没有限制陈俭的人身自由,只告诉他不要独自跑去尖塔顶部,那里很危险。

陈俭还是哭,薛晟开始有一点烦躁,随即被自己的烦躁吓得不轻——这就是他以前最厌恶的大人独有的特点,但如今,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了。

他又很快温柔地叮嘱陈俭一些注意事项,尽量让自己变得柔和。陈俭泪眼朦胧地看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已经止住了哭泣。薛晟这才感到满意。

国内的事情很多,薛晟当天就踏上了甲板,这时他才肯给予尖塔顶部一点注视。

他想,自己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但是正在慢慢修复自己。希望她能再等待一会,自己很快就可以克服心中的障碍回到她身边。

他重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几乎不太记得住当初把陈俭接到日本去的理由。直到底下的人跟他报告,说陈俭被那个人弄伤了。

薛晟静默一会,然后立即订好了去日本的机票。他到的时候,陈俭已经在床上沉沉睡去。薛晟轻轻拿起陈俭被烧伤的手臂,伤得不是特别严重,但是肯定会留疤了。几乎是一瞬间一股无名怒火让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他恨死了。

明明说过不要再靠近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听劝?明明可以有那么多办法规避伤害,为什么还会这样?

他知道这种怒火不是只针对陈俭一个人,他最恨的人是他自己——好像他怎么也逃不出母亲给他制造的阴影,而他本着一个孩子的天性,妄想制造机会弥补幼时的创伤。

兴许是他抓得太用力了,陈俭从睡梦中缓缓醒来,见到薛晟,先是一愣,然后又才反应过来一样迅速抽回了手,慢慢挪到靠墙的位置。

这个孩子怎么也养不熟。薛晟心里哂笑。

他站起来,立刻就要离开的样子,对陈俭说:“下回不要再去那里了。”

陈俭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任何表示,像只小鹿。他心情好了点。

薛晟并没有多做停留的意思,走到门边又折返,问:“明天,带你出去走一走,好吗?”

听说陈俭一直待在这个地下室,昨天唯一一次在尖塔里走走,还受了伤。

陈俭不说话,薛晟当他是默认了。

第二天两人出门,外面下着小雪,两人一人撑着一把伞,一前一后走在街上——陈俭不肯跟他太亲近。薛晟也由着他去,只是叮嘱陈俭务必跟着自己。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本来也无话可说。就在薛晟准备制造一些话题时,他转过身,恰好看见陈俭移开头顶的伞,头发上好些洁白冰凉的东西。而陈俭望着这片雪天,眼神流露出一丝活气。薛晟猜,他大概在怀念什么,此刻的悲伤如同这雪一样静悄悄落下。

他们进了一家关东煮的店,陈俭很局促,薛晟扮演起从容的大人,指着菜单慷慨地让陈俭随便点。陈俭愣了一下,然后又摇头,小声说:“您帮我点吧。”

薛晟想起来,陈俭不会日语。

于是薛晟按照自己的口味帮陈俭点了一份,吃着吃着问:“你想学日语吗?学了的话,在这里生活会方便很多。”

陈俭没回答,反而问:“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喜欢这里。

薛晟呡了一口汤,饱腹感尤为强烈,他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关东煮了。

“为什么总想着回去呢?这里哪不好?再说了,你回去了有人要你吗?你早就没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重的话,顿住,看着陈俭越来越红的眼圈,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陈俭擦泪。

他想道歉,又觉得太没面子,便生硬地转个话题:“我总不能让你太没自由吧,不然你平常怎么出门呢?人有了能力才有自由。”他特意加上最后一句,显得自己很占理。

陈俭不再哭,点点头算答应了。

这个小孩怎么这么娇气,薛晟很是嫌弃。但又想,娇气是应该的,他才十二三岁呢。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面对相似的情况,想娇气都没办法。

他给陈俭安排了老师,然后匆匆回了国。他悄悄去看过那个女人,她睡着了,房间多了烧坏的痕迹。幸好她没有受伤。

回程的路上薛晟很轻松,同过去又和解了一点,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

之后每年他都往日本飞好几趟,跟陈俭的接触也多了起来,但是陈俭还是不同他亲近。这也是应该的,自己就是让他和薛均潜分开的罪魁祸首。不过他并不是始作俑者,陈俭和薛均潜之间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个人必定清楚。

薛晟只是让镜子裂开了一点而已,他没办法分开陈俭和薛均潜的。

十年一到,他送陈俭回国。陈俭没有明显表露出什么情绪,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多了,大概是在练习怎么和薛均潜说话。

他们回了国,当天就遇到薛均潜,当天薛均潜就把陈俭带走了。看着陈俭远去的背影,薛晟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知道这是必然的却无可奈何,自己这个长辈,又很担心陈俭会不会受到伤害。

他偶尔能遇到这两个人,总是表现得很惹人讨厌——薛晟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在敲打这对小情侣。不过小情侣之间哪容得下别人。

薛闻问过一个很好笑的问题,问薛晟是不是喜欢陈俭。

薛晟在心里笑他们肤浅。他对陈俭的感情太复杂了,不属于爱情亲情友情中的任何一种,却有着爱情里的占有欲,友情中的牵绊,亲情中保护的本能。不过他嘴上回答,喜欢啊,谁会不喜欢陈俭呢?

薛均潜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薛晟却回答“陈俭也就那样吧”。看着薛均潜拳头上的青筋,他也不甘示弱地想:要是你敢对陈俭不好,我也会一拳揍死你的。

他没说出来,这话对陈俭是个负担。他再嫉妒薛均潜,也不会用这种方式离间两个人。

每次出现在陈俭面前,陈俭总会炸毛,薛晟一边苦笑这个人还是这么抗拒自己,一边又享受这种逗弄带来的愉悦。

陈俭和薛均潜分开以后,他去找过陈俭一次,顺便承包了郊区开发的一个项目。陈俭觉得是偶遇,薛晟处心积虑也不过为那几个小时。他告诉陈俭薛均潜隐瞒了什么,陈俭很崩溃。谢天谢地,陈俭终于和薛均潜分开了。

他希望陈俭从此拥有新的生活,新的爱人。

薛晟没有得意多久,底下的人说原来承包的工地,被薛均潜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硬是把薛氏给踢了出去。

操!

从前任意玩弄的小崽子,有一天居然成长到狠狠打压自己的地步。

薛晟不得不承认薛均潜也是个厉害的人,自己之前不过是利用年龄和阅历的优势占据制高点,而现在,他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应付公司的竞争。

这期间他母亲病危了一次,薛晟跟父亲提起母亲死后,将她的牌位移到薛家祠堂去的事。薛延当然不同意,在轮椅上哼哼唧唧。

薛晟被烦得连饭也吃不下——本来对着薛延的脸也没什么胃口,于是他把饭泼到薛延的脸上,薛延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薛晟揪着衣领扔到地上。

幸好他已经半身不遂,下半身都没知觉了,不然得痛死。

差不多被吓掉了半条命,薛延急忙答应了迁牌位的事。薛晟却毫不在意地用脚踢踢薛延的脑袋,无所谓地说:“我改主意了。”

发泄出来之后薛晟通体舒畅,他沉醉于对薛延的特定暴力,这样实在是……太兴奋了。

他想多花些精力陪护母亲,便特意去陈俭任教的幼儿园找他——他实在很想和陈俭尝试一下冬天里冰激凌是什么味道。幼儿园园长说,小陈老师辞职了,前几天,也有一个男人来找过他。

薛晟犹如被浇一桶冰水,很久才消化这个事实——他和陈俭再也没有机会了。冬天怎会是吃冰激凌的季节,可惜他与陈俭的故事总是开始在冬天。

失魂落魄地飞到日本,他拥着熟睡的母亲,将头贴在她的肚子上寻求慰藉,像一只流浪而归的幼兽。

母亲的肚子是他唯一能感到安全的地方,在这里,他曾被羊水包裹,透过薄薄的肚皮,还未睁开眼便感受到透过模糊血肉的红色的光。多么温暖,多么安全。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他真的退化成了婴儿,呢喃道:“他爱上别人了。”

头发被温柔地抚摸,头顶传来吞吞吐吐的声音:“我……爱……你。”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难得意识清醒,用蹩脚的中文对他说“我爱你”。

她不太懂中文,很可能这句“我爱你”都是年少时的爱人教给她的。只是爱人早已远去,他们也来到生死边缘,但是爱恨是亘古不变的,不会随着躯壳消失。

薛晟不知道这句“我爱你”是对谁说的——他和父亲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偶尔会把他当成自己年轻时的爱人。

但薛晟无意细究,用脑袋轻轻蹭着母亲:“嗯……有你爱我就够了……”

他从前不知道何为健康的爱,活在混沌中居然也幸福。后来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便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追寻了十多年再回到这里,仍旧一无所有,前尘如梦。

很有可能他这辈子都追寻不到健康的爱了,便依赖着母亲给的这点活下去。幸运的是他治愈了部分自己,童年腐烂的部分重新活过来,他才不至于太煎熬。

他这辈子不会结婚,但会有很多过夜的陌生人。他也学不会爱与责任,但他已经知道,如何在无爱的未来中漂流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个的时候状态还不错,嘿嘿

隔壁《在夏天》开始稳定更新了,拜托拜托大家去看看点点收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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