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只青鸟，这不是突然的想法，他在心里将这番措辞排演了很久，只要能出去，这是他可以接受的代价。
埃德内心忐忑，听见尤利尔不出意外的拒绝。
“不需要。”
埃德不甘心，垂死挣扎般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这没有什么引诱力吗？
埃德咬牙权衡，自己可以再做哪一些牺牲。
然后他听见尤利尔回答：“因为你不是真心实意想做我的青鸟，现在为了自由你可以妥协，可总有一天，你会怨恨把你变成青鸟的我，因为这根本不是你真正的选择。”
这是什么理由！
埃德啼笑皆非，可在尤利尔平静的注视下他浮夸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他的心情压抑，想到六年前一个乌云压境的夜晚，他在昏暗的烛火下将一叠资料摔到地上，他仪态全无，冲坐在椅子上瑟缩的老人大吼大叫。
“这都是你们的自作主张，我的意见重要吗？是，你们的安排完美无缺，如今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
“我已经照着你们说的做到这一步了，你们还在贪心什么，你们还要我怎么做！”
……
他捂住眼睛，笑意模糊。
“您说的对。”
分开的帷幕被无形的手拉上，埃德被挤出来，重新在这空旷的神殿内徘徊。
但心态已经截然不同，尽管尤利尔没有答应他，可“我拒绝”和“我不能”是两个概念，不管怎么说，尤利尔给了他希望和安全感。
他不再苦寻出路，也不再推演和尤利尔的下一次谈判，他在这安静的黑暗中，回忆自己短暂的人生经历，做破茧前的总结。
老实说他之前的经历大多风风火火，大部分时间都在按部就班，好的坏的都在学习，每一个行动都带有明确的目定性，家人们赞美这种品格，视他为精英、领袖。
可他居然从来没有停下来思考过这一切对自己的价值，导致自己越活越无趣，最后就……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绕着神殿一圈圈地走神，走累了就休息，疲倦了就睡一觉，虽然有意控制，但他的精神有明显变化，体现在外表上就是之前彬彬有礼显得优雅的仪态完全消失，眼中像是始终有一团火难以熄灭。
在第四次睡饱之后，他站在帷幕外，抬手轻轻敲门。
帷幕没有变化，但里面传来尤利尔睡意惺忪的声音：“你又想怎么？”
埃德垂眼看自己的双手，轻声说：“大陆上的人都会选择自己的信仰，有的地区甚至是固定只信仰一位神灵，在这方面我还是比较自由的，没有人摁着我的脑袋叫我必需去信仰哪一位，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向哪一位做出侍奉一生的承诺。”
他深呼吸，接着说：“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觉得不公平，可能有些天真吧，明明神灵可以有那么多的信徒，一个两个的根本无法引起祂的关注，可我们却为那垂青一眼的可能许下追随一生的承诺，临到头，神灵能记得有过这么一位信徒吗？”
不等尤利尔回答他又自己回答说：“当然，以神灵的视角考虑这个太过可笑，但我还是想坚持我固执的想法。”
他目光坚定，忽然单膝跪地：“您有信徒吗？如果没有，我能否做你唯一的信徒，而作为交换，您将是我此生唯一信仰。”
他跪了很久，尤利尔却迟迟没有回应，可埃德心里再没有什么“这个不行？那就换一种办法”的想法，他跪的坦荡坚定。
一个能只将关注放在自己身上的神灵，这是儿时自己的天真想法，而且，在那时他就曾郑重承诺，愿意为这样的神灵大人付出一切。
这是那时无神回应罢了。
但现在，帷幕后被囚禁的神灵回应了他。
“0和1对我而言没有区别，我是说……我允许你作为唯一的信徒侍奉我。”
帷幕打开，埃德因为松气而身形一晃，他很快稳住，垂首：“赞美您的悲悯，那么作为信徒，可否祈求您送我离开这无尽纯白之地。”
尤利尔双手抱膝而坐，祂的眼睛始终安静地看着他，轻声警告他：“神灵不会回应大多数人的祈求，但也不会索取报酬。”
埃德对此非常破罐子破摔，他张开双臂，特别坦荡：“现在生命都是您的，您想要什么，尽管索取。”
尤利尔却移开目光，直言：“你并没有什么我能看上的。”
不过他还是松口：“但作为我的信徒，我可以给你额外眷顾，送你离去。”
好意来的太突然，埃德觉得不真实的同时也有些防备，他想直接问清楚：“那代价呢？”
“没想好，先欠着吧。”
埃德看向祂的眼神忽然多了一点怀疑，他问道：“其实这个代价并不重要对吗？”
在他的注视下，尤利尔坦荡点头：“对，随便什么都可以送你回去，但不能什么都不要就送你回去，这样会显得我有点烂好心，会有的蠢。”
埃德无言以对，也意识到不能用理解正常人的方式去理解祂，他看着尤利尔，真心实意：“你不蠢，蠢的是我。”
尤利尔没再关注他的想法，祂低头折一只千纸鹤扔给他，告诉他：“想离开就点燃它。”
逃生门钥匙在手，埃德反而不着急走了，他依旧对尤利尔充满好奇，哪怕尤利尔已经警告过他。
“也不是很着急，作为您的信徒我对您知之甚少，有什么可以告知我或者提醒我的吗？嗯？我的……殿下？”
他学着青鸟们的称呼称呼祂，却失望的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没有。”
埃德不死心，追问：“那可否有典籍之类的，记载您言语的神典？”
尤利尔单手支着脑袋，回答：“没有，这一切的编写就交给你了，我唯一的信徒。”
尤利尔刻意强调“唯一”，赶在埃德开口前祂抢先说：“不要吵我睡觉就是给你最大的提醒，出去之后记得给我写信记录你在大陆的见闻，你可以从青鸟中选择一只做往来信使。”
这些活计本来是没有的，如果埃德没有多嘴问这些而是安安静静地离开的话……
可尤利尔越是缄默不言，埃德越是好奇，他退而求其次，底线一降再降：“好歹告诉我您的尊名，方便我在需要时向你祈祷。”
“不需要，”尤利尔又叠了一只纸蝴蝶，飞到埃德手背上，“有它就可以。”
埃德眼睁睁看着蝴蝶笑容，变成他手背上的一个淡红印记。
“就这样了，我现在需要休息。”
埃德手里的千纸鹤忽然自燃，奇异的香味中埃德一点点失去意识，他对尤利尔的耍赖行为哭笑不得，同时对祂的身份愈发好奇的抓耳挠腮。
等出去后，他一点要去揪出祂的真面目……
再一次睁眼，埃德发现他依旧躺在漆黑神殿里，脑袋旁边一堆石料，冰冷的地板上再没有柔软的羽毛。
这算什么？梦中梦？
埃德疑惑起身，将目光看向帷幕所在。
他看见一扇光门，和当时自己在风雪尽头看见的很像的光门。
只要穿过它，他就可以离开这里。
埃德第一时间感到的居然不是欣喜，而是忽然想到他深入冰原的这五年。
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如果重来一遍的话……
他笑容一垮，摸着手背上的印记思索该如何召唤尤利尔，看看他有什么办法能送他直接回北原。
诸多想法还没来得及实践，埃德发现光门越来越暗淡，像是风雨中的烛火，随时有熄灭的可能，抱着走回去就走回去的想法，他大步跨入光门。
等等，自己的求生工具还想还散落在纯白之地的某个角落……
他转身想回，却看见光门无情关闭，无奈，他只能顺着通道继续往前走。
走道一半，他看见一只老态的青鸟守在拐角，同他开口说道：“按照殿下的吩咐，您可以挑选一只做您与殿下往来的信使。”
墙壁上挂满了青鸟漂亮的尾羽，但埃德却早有目标，问老青鸟：“这当中，嗯，有没有一只叫克劳德的，就是那一只没有飞出北原的青鸟。”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它需要适当强度的锻炼。”
埃德的笑容真诚又和煦。
离开通道，他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睁眼时发现自己被温暖考究的兽皮大衣包裹，正蜷缩在一处雪下冰屋中，手边是半熄灭的炭火和准备充分的物资。
又一阵冷风吹来，他抬头，发现冰屋被堵的严实的洞口被吹出一条缝隙，冷风顺着它在源源不断地夺走屋子里的温度。
埃德伸展着有些麻痹的四肢，精神懈怠又恍惚。
眼前的情景让他想到五年前出发到达冰原的第一夜，他穿着华而不实的大衣像是一个即兴游玩的少爷，带着大批物资躲入一间废弃的冰屋中。
他因为激动忐忑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可没有休息多久就被冷风灌醒，彼时他无知无畏，觉得这是冰原对自己无声的催促，于是背着物资直接趁着夜色出发。
这又是一个梦吗？
他的这五年冰原求生。
埃德觉得有些许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