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也说不清他现在的感觉是恶心更多还是震惊更多。

毕竟一个正常人这辈子甚至下辈子都不太有机会看这么多蠕虫聚在同一个地方蠕动、爬行，甚至一个摞一个越对越高的。

不自觉后退两步。

那些白色的小东西越来越多，虽说也有掉下来的，但它们会立刻爬回聚集体，最后竟也真搭出一个较为具象化的形象——是四脚着地的人又或者是某种猛兽，头部只能看出隐约的球形，没有五官，也没有可以辅助辨认物种的特征。

“……j……yi……”

虫子们持续发出怪声，头上掉下几只蠕虫，凹陷处恰好在嘴的位置。

它，它们。它们似乎想说什么。

何晓看得起了身鸡皮疙瘩，本能让他离这东西越远越好，可毫无来由的熟悉感让他产生了“靠近它、亲近它”的冲动。

两相抵消竟定在原地挪不开脚。

“……谲……yi……”

很快，无数尖细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相互配合，拼凑出还算清晰的发音。

它在叫何晓，叫他做猎人时拥有的代号。

毫无预兆地再次想起那个女孩儿

——这次她倒在血泊之中。

银白的头发编成辫子，紫罗兰色的眼睛慢慢失去神采。血染红她的衣裙，而她笑着说了什么。

她是谁？她会是谁？

“谲影……”

更多画面在眼前闪现。

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交托生死。五年时光的点点滴滴在脑中炸开。

她说她最好和她保持距离。

她说她不曾真正有过同伴。

她说她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没有雾海也没有猎人的世界。

她说所有人都把她当做预知未来的巫女，即便她的寿命会越来越短也无人在意。像是另一种怪物，又像是某种工具。

她说她想谢谢奎茵，奎茵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可这一切都太迟了。

她说她对未来和死亡感到恐惧。

她说……不要上船。

——她就是尤莉娅。

“好久不见。”

何晓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难以负荷的巨大信息量裹挟着决堤的情绪冲击他的神经。

胸口钝痛，几乎要无法呼吸。

“我很高兴，我的预言还没完全应验。”

她说：还好，还好先死的人是我。否则我会把我喜欢你这件事永远藏在心里。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它是尤莉娅。

可它怎么会是尤莉娅？它怎么能是我记忆中那个尤莉娅？

“虽然你答应过不会忘记我……可我也知道，我不能怪你认不出我，现在的我已经是真正的怪物了。”

单是看着便心痛难耐。

即便何晓清晰地知道那些记忆根本不属于自己，可面对如此澎湃真切的过往，七情八苦皆作切肤之痛，理智全然无法与之对抗。

什么话都说不出。

回过神来已然蹲下，想要拥抱却只能碰掉几只蠕虫。

“不要哭。晓……不要哭。”

最后一根弦断了。

何晓彻底崩溃、跪倒在地，手指和脸全部陷进黑泥中，无声的流泪也终于变作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尤莉娅有些后悔。

如果它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它还是曾经的她，那是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将自己的心上人圈在怀里？

可现在，它能做到只有静静看着何晓，等待他发泄心中的情绪。

良久，随着尤莉娅的叹息响起，蠕虫放弃维持形态散开，以何晓为中心围了一圈。声音自四方而来：“没关系的。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像是有数不清的它在脑内说话。

“我看到了你的未来，我看到了……你会回来。

我想再见你一面。

所以我准备了一些东西，还让你帮我画了这个法阵。虽然那些怪异仪式从来没有成功过，但我还是想试试。

如你所见，这一次我成功了。

我死而复生，我保有的思维、情感，而这些存在于每只蠕虫——它们都是我，它们构成我。

诚然，我也有觉得痛苦的时候。可现在，我确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等到你了。”

我会留住你。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晓，人也不过是名为“细胞”的蠕虫构成的聚集体而已，为什么一定要抗拒这样的我呢？”

“不，”危险的气息让何晓从负面情绪狂潮中找回一些理性，“不，尤莉娅……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他们说的对，我疯了，我忘记了，我忘了很多人很多事……我把你忘了……”

短暂的沉默后，它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知道，我都知道。”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我刚刚想起关于你的一切，可我还是不记得为什么会忘记你……我……！”

蠕虫骤然围紧，一眨眼便爬满了何晓的手脚。

四肢发麻，像被啃咬蚕食。

力气也被一点点抽干。

“我怎么会怪你呢？”尤莉娅的语气温柔至极，“你总是愿意尊重我的选择，即便是这样的邪术、即便我杀了他们、即便你会被误解——你始终在帮我，为我保守秘密、替我成为叛徒……

是我害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晓。我大概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责怪你的人。”

原来是这样……

想要苦笑却提不起劲儿。

周围好暖和啊。

如果是她想，如果是她要我停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这就够了，能再见到你就已经足够了。”

有什么顶着额头重重一推。

脑袋跟随力的牵引离地远了几分，条件反射用手撑了一下——这一动居然拉出几根黑色细丝来。

——是那些黑泥？

——刚才沾到脸上了吗？可为什么是这种黏糊糊的状态，不应该是干的吗？

“晓，不要留在这儿。逃出去。”

蠕虫们再次发力，这次力道更大，直接拉断了黏在在脸上的大部分黑泥。

恶臭充斥鼻腔，理智和求生欲重回大脑。

惊觉四肢冰凉麻木，脸颊刺痛，而爬上自己身体的蠕虫们不是在啃咬自己——它们的目标是刺进血肉的黑泥。拔出匕首将蠕虫还未咬断的黑色胶质物砍断，紧跟着后退两步。

还是避不开这些活物一样扭动的东西。

好在蠕虫的速度更快。

它们挡在何晓脚边，尽可能阻止那些不可名状之物靠近。

“到祭台边缘去。”

条件反射地听从尤莉娅的建议，可脸上刺痛越来越清晰，心中亦是警铃大作。

“跳下去。”

何晓忽然止住动作。

它真的在帮我吗？

那为什么一开始没有阻止我接触那些黑泥？

“晓，相信我！跳下去，跳下去就安全了！”尤莉娅的语气焦急。

蠕虫是在我说我不记得她之后开始行动的。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改变主意——是她想起我为她做的一切想放过我？或者她真的完全不介意我遗忘了她的存在？又或者她相信我疯了？

“跳啊！”

不。都不是。

她只是觉得我这样只会找借口的负心汉不仅不配留在她身边还该死——该抱着对她的爱意、歉意被活活摔死。

“不行，我不要……”

黑白双方齐齐停了动作。

何晓松了口气——它果然两边都能控制。

脸上又是一阵疼。感觉不大，看东西却都是重影。想是情况越来越严重。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为什么？晓，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在怀疑我吗？你在怀疑我会害你是吗？你怎么能……”

“不！就是不能！”何晓以更加凶狠癫狂的语气打断尤莉娅的话。

趁它还在反应割下左半边面颊和整个下颚的皮肉，轻轻一甩丢进前方那滩黑泥——附着在整片鲜红上面的触须、蠕虫都还活着。

看着着实骇人，可割皮的过程几乎没什么阻力，要说疼自然也不那么疼，就连流血量都不如想象中的多。仿佛面皮之下的血肉早已被蛀空，他只剥下来一层壳。

不相干的眼睛看着更严重些——或许是有触须探进去，这一割一扔竟流血不止。

好在没出debuff，这点血也不太影响行动。

尤莉娅显然是被何晓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

乘胜追击露出个神经质地笑，一般自言自语一边揪两下头发。忽然反身去捡地上的虫子，不论死活全都捧在手上：“你不能自己留在这儿……你要跟我走！”

即便是藏在黑泥中的蠕虫也被一只一只挖出来。

“我不要再忘记你了。尤莉娅，我不会再忘记的！你是我一个人的。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出来，我要带你一起走……你出来啊！我们要一起……”何晓动作一滞，泄气般垂下手，“啊……我明白了。你在怪我。”

他站起来，目光有些呆滞。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我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能这么说？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何晓说话时带着哭腔，似乎再次到达崩溃边缘。

黑泥和蠕虫终于再次有了动作。

——他依旧爱我。

——他一如既往以我为先，连精神状态也可以由我主导了，还有那前所未有的占有欲……太妙了。

尤莉娅从未想过疯癫的晓会如此迷人。

她想，她可以原谅他曾忘记自己。

她要把他留下来——就像自己最初计划的那样。

可何晓对它试探的靠近反应极大。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会还给你的，”几乎是立刻将握有蠕虫的手放上胸口，“它也是你，一定要带走你！”

“晓……”尤莉娅放柔语气。

它势在必得，可回应它的，是从祭台一跃而下的何晓。

作者有话要说：这反复横跳的收藏数啊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