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耳边轻曼的应声，坐在下首的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动，却是没有再说往常的婉拒谦辞。
酒窖就在后门的不远处，离主楼距离不短，许是今日的风声喧闹了些，衬得一路上二人之间的寂静格外凸显。
看着人吩咐看守酒窖的仆从进去拿酒，男人最终还是开了口：“婚礼很突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我们家那套说辞。”尹曼凝对面前神色有些疑虑的人浅笑回应：“没什么，可能是缘分到了吧。”
一句缘分到了，堵住了严沉的所有话语，他其实想说，根据他查到的消息来看，纪玉怀此人心思深郁，如今她与那人相识尚浅，对于这桩婚事，或许应该慎重考虑。
但在看到面前人脸上的笑意后，他想，可能是自己多虑了，这些东西，想必尹家应该查得比他更清楚才是。
他只是没有想到，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外出，回来后她便要做别人的妻子了。
“对了严大哥，之前宛妹妹拿给了我一块暖玉，当时没来得及拉住她细问，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想别是她记错了，送错可就不好了。”
眼前人虽像是说着打趣，却不难让人听出话里的认真，严沉投远了视线：“她这次的记性倒是比我好了一回，那玉也是偶然得到的，没费什么功夫，你收着便是。”
那玉确实是给她的，不知是不是少时她在他面前晕倒的画面留下的印象过深，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眼前人早已不再是那日在他背上气虚体寒的模样，他还是觉得如她这般，当是被护于温金暖玉中的。
所以他第一次收下了旁人托关系送来的礼物，甫一看到玉石柔润的色泽，他便想到了她佩戴上的模样，应是十分适合的。
这块玉石被他掌看了许多次，不过最后还是被放回了抽屉，就在从青虎街回来那晚。
那日的心情他一开始有些辨不清，她对身边男人的亲近情态他之前从未见过，便是对上多年前的陈巍垣也未及那般，但后面听着她对那位纪少东家的介绍，散乱的神思慢慢回拢，压制住了心中微苦的涌动。
他听说过那位纪氏才俊的事迹，他不认为她会选择纪玉怀那样的人。他记得她说过，她觉得他们两家的父母有一些地方很相像。
她不知道，当她神色柔软地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是他觉得他们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
因此他判断那日的亲近或许是面前人的万千筹划之一，很久之前他便清楚，她的境遇与他人是有些不同的，大多时候，很少有人能触到她真正的想法。
他那天看得出来，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也没有。
所以到家后，他还是应了回返云庆的急报，他想等回来后，他不会再管什么权利纷争、阶层高下，他要带上那块暖玉来这里。
他想要一直爱重她，就像他们的父母那样。
他想站在她身边，不论是怎样的她。
他甚至想过，若实在不便，他可以先在她身后等候，如果她愿意的话。
但当他匆匆踏上离家的船板时，心中突然生了些明晰的后悔，如今想来，或许那便是老天最后赐予他回头的机会。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尹曼凝弯了弯唇角：“那便多谢严大哥了。”
“你……”后门的搬运动静隐隐约约传来，男人顿了顿，“云庆就在江州旁边，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看着面前人浅笑应声，严沉如往常般敛了眸色，他其实还想问她，这次的婚事究竟是她真心所愿，还是所谓的家族权宜。
但似乎是没什么用处，正如他之前所有的心中设想。
有些话，既然以前没有说出口，现在再说也只是徒增她的烦扰罢了。
一会儿回去倒是要谢一谢他家那个小丫头，那块玉石终究是遂了原本应该无果的愿。
留不住人用饭，看着严家孩子离开的背影，尹章叹了一口气，引得一旁的沈絮看了过来。
“怎么，还想留着人过夜啊。”
“其实我一开始看好的是严家这孩子，可惜了。”
沈絮没再接腔，她自是明白丈夫的想法，但只能说是缘分浅了，旁的便是再多，也是无用。
婚礼的前一天，严父将人从小阁楼里“放”了出来。
“伯父宽量，晚辈这几日反思颇多。”
斜了一眼对面满含惭色的小子，尹章冷哼一声：“娘儿俩都不在，还装什么，我可没说不让你出来。”
“是，是晚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自愿闭门思过的。”
要是以前看到这么上道的年青人，尹章怎么说也得多瞧两眼，但现在他是半个眼风也不想给，他的火气可还在着。
“行了，都要成婚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油腔滑调的，让我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你。”
“还有，你找的拍结婚照的人都上门来催了，我难道还能让清清自己去拍不成？就这伎俩，还敢在我面前卖弄，我说，你小子那些盛名该不会都是花钱买来的吧。”
纪玉怀低顺着眉眼，待上首人训完一通端起茶盏，温声回道：“听闻伯父年少时便是允文允武，纷争初起时更是琴心剑胆，随尹老将军一同逐鹿，身姿非常人可望，晚辈那些虚名只是外界谬赞罢了，自知是比不上伯父的。”
耳边这好话一句接一句，尹章咽下口中的茶，回甘的时候都不觉长了些。
“你小子，你小子啊……”
看样子这种话也没少在老爷子面前说，没好气地又喝了一口，最后摇了摇头，摆手让人出去。
青婵在二楼楼梯口等了半天，总算看到了一抹衣角，还好还好，没有折手瘸腿的，不然怎么站小姐旁边啊。
“纪少爷，衣服已经放在您之前住的那屋了，照相馆的人在主楼外面候着，您穿戴好就可以出来拍照了。”
一楼传来似是交谈的声响，纪玉怀松了松腕间袖扣：“你家小姐在楼下？”
“没有，小姐在卧房换衣服，楼下是陈家二少爷，好像说是陈老爷怕明日人多事杂，提前把贺礼送来了，太太刚去接待。”
青婵答复完刚准备说要回小姐那边，便听到这位未来姑爷开口说道：“那顶珠冠两侧各有两个暗扣，底下人怕是摸不清楚，我过去看看。”
啊？
青婵想说这不合礼数，但触及面前人平淡的目光，愣怔间已是喏喏应声，脚步跟了上去。
“瞧着严丝合缝啊，这怎么固在小姐头上？”
“对啊，一不留神不就掉了。”
“要不你翻着看看？”
“你怎么不翻，这么贵重的头饰，万一磕坏了你替我赔啊……”
两个小丫头围着匣子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逗乐，尹曼凝望着梳妆镜里戴着头纱的自己，思绪却是散去了别处。
世事果真是无常，她没有想到她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也没有想到，她最后会获得这样的归属。
父亲总说严沉为人敛重，心思细腻，行事不露辞色，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那看来昨天是严当家的休息日了，竟让她看懂了一些情绪波动。
她应该感谢他的，感谢他没有将那些疑问公之于众，即使当时只有他们两人。
因为她暂时也没有做好准备去应付回答。
己念他意，千头万绪，推着她背离了自己曾经对婚姻二字的希愿，难以回头。
现在事态的发展看似平顺，实际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她预先的谋划。
祖母曾教导过她，思而后行，事急常败，她应该谨记的，如今这错盘的隐虑皆是她自找的。
是她一开始投机取巧，自以为寻了便利，却错估了人性综杂，陷入迷沌，最后坏了自己的心绪，也扰了旁人的安危，害人又害己。
那边的热闹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下，女人垂下眸子挑了挑攀至膝侧的长纱，柔声道：“若是戴起来麻烦，便先放着吧。”
话音刚落，头顶微微一沉，伴随着几声轻细的珠链碰撞声，女人的心跳仿佛也重了几阶。
“幸好没有太过麻烦，否则便要被清清弃之如履了。”
尹曼凝牵起唇角，侧身将指尖搭上男人递到面前的掌心：“我还想着若是太过麻烦，便要去求助羽珍阁的东家了。”
现在才哄他是不是有些来不及了，纪玉怀静了片晌，终是妥协般牵着人近了身：“不愿尹小姐奔波，我便亲自上门了，尹小姐可还满意？”
然而哄人的那个却是转面无情，伸出细指点了点男人的肩膀：“别闹了，时候不早了，快去换衣服。”
男人揽着手下腰肢顺着力道远了几指，视线却是没有退舍分毫，缠绕上眼前的素白身姿。
“衣服我已经拿来了，所谓投桃报李，清清要帮我才是。”
不想这么快结束头一份的专赏时间，纪玉怀试图打断面前人清晰的思路。
果然，耳边消了声音。
然而几息之后，一双素手放在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上。
摩着白软缎的手指停了动作，纪玉怀抬眸看向神色寻常的女人，待第三颗扣子开始松动时，抬手拢住了沾了些许温度的纤指。
“可以了。”男人望向那双微惑的水眸，嘴角勾起弧度，“到这里已经可以了。”
这般顺着他，他是会心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