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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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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上有四种巨兽,能吞噬一切。

第一种是黑暗,宇宙中无处不在的黑暗,黑暗到了极致,连光都无法逃逸;

第二种是大海,大海不仅能容纳百川,也能承纳一切的恩怨,所有情感,都只会变成大海里的一粒沙,被海浪席卷到任何地方,把前尘往事说给陌生的耳朵;

第三种是迷雾,迷雾用一种颜色湮灭所有颜色,用一种味道湮灭所有味道,既窒息了人的眼睛,又窒息了人的鼻子,耳朵会把听到的一切都贴上恐怖的标签,而嘴巴也只能发出绝望的呐喊;

第四种是森林,和前面三种不同的是,森林做加法,你在森林里可以看到听到摸到闻到尝到所有你见过没见过想过没想过的东西,在光怪陆离的不断纠缠中,吞噬了进入它领地的一切,让一切都陷入了迷失与彷徨,最后统统化作它的养料。

此时此刻,代号六十四遇到了其中的两种,而森林里层层叠叠的枝叶与浸润着这片森林的迷雾共同制造了黑暗。

这是一片真正的原始森林。代号六十四每跑一步脑海中就自动翻阅一页从小读过的书,在那些书里记载着人类刚刚踏足这里的时候就撒下了数不清的种子让它们野蛮生长,要在这颗星球上重建地球往昔的美丽。

所以这片森林得以安全地生长,肆无忌惮地扩张和蔓延,而没有任何人类文明涉足——一直到刚才代号六十四引着机器人兵团穿越过来。

而现在,紧抱着武器的代号六十四正像一只松鼠附体的狒狒一样玩命地奔逃,看上去慌不择路,却还时不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挑衅似地冲身后紧追不舍的机器人头顶开一枪,被击碎的树干和折断的大小树枝不停地脱落,砸在机器人们头顶身上除了发出尴尬的雨点落在铁锅里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但是对于代号六十四而言,只要它们还跟在自己身后,就足够了。

在他心里,这大概是他能为那两个战队的队员们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他在前面穿梭于树干之间,身后不停地传来机器人的铁皮“身体”刮蹭树皮的呲拉呲拉的声音,他仿佛感觉到了这些从出生就没被人打扰过的树木的疼痛。

他甚至产生了些许愧疚,于是更加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选择。

他的选择,就是用自己当诱饵,引开这些嗜血的机器怪兽。他能在森林里多活一秒钟,那些队员们便多一秒钟撤退的机会。

所以他必须拼尽全力活下去,直到再也活不下去。

前方突然出现了长得连在一起的三棵大树。它们在地下的树根连同树干底部早已合成了一大块,而它们每一棵都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而长在一起的部分已经有一人多高,已经说不清它们到底是一棵树还是三棵树。代号六十四看看左右两边,各有一块几米高的巨石,上面布满了青苔。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可以听到机器人腕部武器转动的声音。如果他要改道绕这两块巨石,不论绕哪一边,都免不了让巨石成了自己被乱枪打死的背景板,而自己的鲜血将喷溅在这些绿苔上,或许会生出不一样的红花。

机器人群冲到树下,被巨树和巨石挡住了去路。他们不再行动,而是站在巨树之下,陷入了一片静默。

导致它们行动停止的,不是巨树和巨石,而是跟踪的信号不见了。

于是他们齐刷刷站在树下,看上去就像古墓里的殉葬品。

一根树枝带着几片叶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了中间的一名机器人的“脸”上。

显然这种敲击触动了它,伴随着齿轮摩擦的声音,它的整个蛋形的身体向上抬起,黝黑一片的“面罩”下面的图像捕捉探头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其他机器人不知道是否得到了它的情报,也纷纷抬起身体,向上扫描着,很容易就捕捉到了树冠里的一个骑着树干的人影。人影手里还有一把武器轮廓的图形。而连人带武器的轮廓里都是红色的。

那正是逃到了上面的代号六十四。

他本想在树冠里多躲一会儿,同时好好想想如何脱身,不料一不留神,碰掉了骑着的树干上的一截树枝。

如果没有直接作用于机器人本身,它们对这种木质的小物件是无视的。

但是如果对它们产生了“攻击性”,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一抬头就发现了代号六十四的存在。

代号六十四又嘬牙花子又皱眉,他懊恼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但是来不及更多自责,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树下那一片机器人腕部的武器转动的声音。它们在蓄能,能量满了,就要对着头顶发射了。

代号六十四急中生智,连忙打开了刚刚上树前关闭的武器开关,然后冲着远处奋力一丢,武器被丢得远远的不知去向。

机器人们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它们调整了一□□态和方向,冲着武器丢掷的方向,绕过或者爬过巨石,继续浩浩荡荡地冲了过去。

代号六十四骑在树枝上,一边看着机器人群们消失在森林的迷雾里,一边擦了擦汗。

他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既然捡回了一条命,那就要好好珍惜,好好活下去。

他这样想着,便抱着树干,慢慢向下滑去。

他下树的同时,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双女孩子特有的瘦弱的腿,身上的麻布连衣裙甚至衣不蔽体。

他跳下树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突然一眼钉在了那个女孩的身上。

那女孩发现代号六十四在看她,扭头就跑。

代号六十四本来懒得追,打仗的时候就没献过的人道主义——直到发现她跑的方向正是那些机器人的。

他此刻突然察觉到自己以前有多冷漠——整天只知道打仗,却不知道为什么打仗。

但是他此刻仿佛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为何而战。

他咬了咬牙,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哪怕是赤手空拳也算问心无愧了!”他这样想着,顺手捡起一根粗大的树枝,便追了上去。

那女孩子跑得飞快,代号六十四的耳朵在迷雾中紧张搜索着女孩的踪迹,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他紧握着树枝就冲了过去。

他看到在一片迷雾当中,那个小女孩面对着一个丑陋的机器人,双腿哆嗦着后退,那个机器人也跟着她的节奏向外一条条迈腿。周围附近的机器人也虎视眈眈,看上去像是要一口吞掉小姑娘。

代号六十四奋不顾身斜刺里冲出去,双手举着那树枝直接推在了那机器人身上,机器人重心不稳,被推了个大跟头。

代号六十四冲出去拉起那小姑娘就跑,边跑边喊:“你不要命了?跟着我,别放手!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他感觉拉着小姑娘的手猛地一沉。他正要扭头看个究竟,不料一眼看到前方两三米的距离上,站着一排机器人,个个都举起了手腕里的枪口。

他扭头一看,身后追着的机器人也冲到了跟前。

他带着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尽力了。”

说着,他看了看那小女孩。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错愕。

那小女孩正是此前他在羽城救下的那个难民。

相隔上千公里,她却能一下子到了这里……

来不得多想什么,代号六十四便挺身而出,站在了小女孩前面:“我来!等到了那边,你记得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听到那小女孩说了一句什么含混不清的话,他正在诧异,只见面前和身后同时响起机械扭动的声音,然后面前的机器人们跪了下来。他连忙扭头看去,身后的机器人们也是如此。这场面,俨然自己成了一堆屠夫的教主。

他正在诧异,只觉得半边身子突然一阵酸麻,重心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他刚好看到,那小女孩正在一脸无情嘲弄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小截电棍一样的黑色东西,一段还冒着电火花。

“你……你会说话?”代号六十四有气无力地问道。

小女孩轻蔑地笑了笑:“你问过我吗?除了自己的想当然,你还信过什么?”

代号六十四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软趴趴地瘫倒下去,不省人事。

2

代号六十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漫长到他认为那就是他的一生。

他梦见了自己的父母——两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或许正因为这样,梦里的父母都穿着白袍,戴着白口罩,父亲是一头黑发,而母亲的头发则是褐色。他们戴着一种奇特的护目镜,一只手牵在一起,而另一只手则各自插在口袋里,就那样看着自己,带着一种欣喜的眼神。

那种眼神,应该就是父母之爱吧?

代号六十四感觉鼻子发酸,眼眶瞬间湿润了,心头暖暖的,他想喊他们,却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惊慌地看看周围,周围却是一团模糊。他使劲闭闭眼睛又睁开,更加看不清楚。

这时,他感觉这个世界在抖动,在震动。他连忙瞪着求助的眼睛望向父母,却见他们俩的目光更加闪烁,而且带着浓烈的笑意。他瞬间感觉天都塌了,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无数碎裂的石块和沙砾渐渐在他与父母之间隔上了一道灰蒙蒙的土帘。他张开双手试图拨开那土帘,却越拨土越多,他又别无办法,只能更加用力却又无力地举起双手胡乱拨打着,任由沙土掩埋了自己的身体,掩埋了自己的视线……

突然,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被迫停止了晃动,双眼陡然睁开,看到眼前是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每道皱纹里似乎都藏着积存千年的泥垢,一脸黑白灰混杂的大胡子和眉毛长成了一片,以至于一双三角眼几乎要用睫毛费力地拨开须眉才能与代号六十四对视。代号六十四看到没有被这张老脸完全覆盖掉的天空,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什么东西的上面,这东西不停地抖动,颠簸。

代号六十四疲惫的目光与这双眼睛对视了几秒,张着嘴巴呼呼喘了几口气,看着面前这张脸上的胡子也被鼻子里出来的气息冲得直颤,确信了这是一张活人的脸,顿时从紧张的状态里松弛了下来,露出微笑,虽然一下子想不起来发生过的事情,但还是带着一丝无力开心地说:“我得救了……”

不料那张老脸的三角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凶光,扭头喊道:“过来帮忙,他醒了!”

代号六十四情知不妙,可是一双手腕被这老脸攥得紧紧的,同时身下的抖动和颠簸停止了,随即他的身旁出现了五六个壮年男人,一拥而上将他的两只手臂分别包围、控制,然后使劲按住,用细长的金属链将他的手臂死死地缠了起来,按在他身下的承载他的交通工具上面,紧紧地贴着,捆在一起,代号六十四有些错愕。若在以往,这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此时,他的疲惫和他的原则交织在了一起,让他无力反抗,只能像个被迫准备生孩子的女人一样象征性地晃晃双腿。

代号六十四始终认为,人不能打人。

那张老脸又凑过来看了看他,笑着说:“费了这么大力气抓回来的,我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代号六十四这才看到,这老脸的手指上,套着一个环状的东西,打着转。

那是他的腕带。

他还在恍惚为什么腕带被他们取掉,而自己却被绑着,就看到这老脸举起一个像是皮鞭似的东西朝着他的头顶就挥了下来。

代号六十四下意识俩眼一闭,却只是听到头顶“啪”地一声脆响,那抖动和颠簸又开始了。

随即,在一片突然升腾起的难闻的腥臭味里,他眼前的明亮的天空也慢慢地为一道高大的顶棚所取代。

他看到的东西,还有另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叫洞口。

啪!

又是一声皮鞭作响,那张老脸又骂上了:“不挑地儿就拉稀啊?真他妈是畜生!”

代号六十四努力向上抬抬眼皮,看到一把长长的棕色的头发,正在自己头顶之外一两米处不断地有节奏地左右摇摆,那股腥臭味的释放节奏和这个摇摆同频,代号六十四在被熏得呕吐和憋得窒息之间左右为难,脸色越发难看。就在他濒临直接用呕吐物洗脸的时候,一声“噗噜噜”,抖动和颠簸戛然而止。

他努力适应着眼前的黑暗,终于一点点看清了眼前的景致。他的视角只能看到这个空间的上方,如果不是那些横七竖八粗细不一的长长的木质或者竹质的横梁和管道,他会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先放这儿啊?”

“先放这儿吧,你们几个看好了他!”

远去的脚步声在深处消失,代号六十四听不清身边那几条壮汉的交头接耳,他只能努力动动脖子,仰起脸努力看向刚才的棕色头发,那头发依旧自顾自地晃动着,看上去就像一些女孩子长长的发辫。

他试图开口说话,却感觉肚子里的流质刚才已经漾到了嗓子眼,若是张开嘴巴,连声音都会带着酸味。他只能闭着嘴巴努力地用哼唧的声音表达着自己的疑问——为什么被救了?被谁救了?这是哪里?为什么被救了却还被捆着?……

这时,一串咳嗽声由远而近,是那张老脸。他走回代号六十四旁边,低头看了看他,又对那几条壮汉说道:“解下来,你们把他推进去。”

有绳索被解开的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代号六十四感觉自己开始缓缓移动,那抖动和颠簸消失了,以至于他有种其实是那山洞在缓缓移动的错觉。那股腥臭味也开始变淡,他终于可以慢慢深吸一口气。

但是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一个物体上,他的呼吸陡然停止了。

那是一匹马,他从前只在书中见过的物种。这种新鲜感,牢牢地吸住了他的目光。

它的体型健美,线条流畅,毛色在这暗哑无光的洞里也显得油亮。

那条褐色的长发,就在它的屁股上不停摇摆。那是它的尾巴。

它的身上挂着一副木头做的架子,还有指头粗的绳子,不用说,这一路的抖动和颠簸都是它带来的,那腥臭味也是它带来的,这时,它突然甩了一下头,鼻孔又发出了那个“噗噜噜”的声音。

代号六十四也是它带来的。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马。

眼前的洞顶开始出现了灯,一盏又一盏,越来越多。灯与灯之间靠悬挂的电线连接,一盏连着一盏,他开始好奇要连到哪里去。

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亮堂得多的区域,周围都被白色的光笼罩着。听起来有许多人在说话,但声音都不大。

在人多的地方,代号六十四的心情非常坦然。他相信自己是得救了,眼下的待遇,或许只是必要的程序。

身体的移动停止了,他面对的景致也固定了下来。他数着视野里悬挂的灯泡,他讶异于灯泡型号的原始,甚至在造型上都是古董级的,他在心里嘲讽着给这些灯泡架设电线的人,一看就是个笨蛋,连电线的长度都不能保证一致,有的短到几乎贴着天花板,有的却长到能在地上伸手够到。

他身旁传来的对话让他的耳朵竖了起来。

“人送过来了。”

“放在这吧,你去把火皮叫来。”

“你真的要带他一起?”

“不然呢?你觉得是把他放在我身边好,还是把他放出去好?”

“可你又不能盯着他一辈子。”

“我多盯着他一分钟,就等于让别人多活一分钟。”

代号六十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并不是那张老脸,那张老脸不会让他的心跳加速。

他努力把头扭了过来,躺着的他,看地面都是墙面,看人都是和地面垂直的,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老脸对面的人。

是那个小姑娘——从羽城,到丹城,又到了这里。

他又一眼看到小姑娘的旁边,是一个木质的平台,上面是一具零碎的“夜叉”的“尸块”,上面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他眼前一亮,确信自己不但得救,还遇到了熟人,连忙大喊:“快放我下来!是我!是我!”

那小姑娘和老脸同时看向他,老脸连忙看看小姑娘的脸色。

小姑娘不慌不忙地走向代号六十四,老脸连忙跟了过来。

代号六十四看到两人穿着一样的褐色麻布衣服,粗糙得像是刚扒了那森林里的树的外套。

代号六十四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小姑娘,小姑娘的目光里满是轻松和自信,和羽城的她判若两人。他看看不远处那躺着的“夜叉”,略带激动地对小姑娘说:“你是装备部的吧?你认识陈生吗?”

小姑娘回头看看那老脸,二人对着笑了笑。

小姑娘又扭过头来,对着代号六十四似笑非笑地说:“这儿不是你们那个‘装备部’,这儿就是你们说的‘夜叉’,但是我们有自己的名字,叫‘罗盘’,我叫木兰。”

3

代号六十四“站”起来了。

但他是戴着镣铐“站”起来的。

他整个人呈“大”字形,张开双臂,分开双腿,手腕和脚踝都依然被铐在那块把他带到这里的板子上。

他自制的皮背心依然穿在他的身上,这让他有些不自在,毕竟之前在医院和地下的指挥部里,他都必须先被扒光再换上陌生的衣服。

他观察着四周,猜测着自己置身的这个地方究竟在哪。这里不过是一些切割得并不均匀然后刷上了雪白漆料的板块拼接而成的空间,若是那些板块脱落了——看上去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后面也不过是个山洞。

面前七八步远,是一张木质的条桌,条桌的后面,是三把椅子,只有中间的已经坐上了人。坐在上面的,正是木兰。

木兰双臂抄在胸前,看着代号六十四,像是要看穿他所有隐藏的小心思。代号六十四本想左右移开目光,却发现她依旧看着自己,索性和她对视起来,甚至还加了一点挑衅。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两个人的脚步声交替传来,一个听起来年轻矫健,另一个听起来四平八稳。

只见两个人分别从两边走到了那张条桌后面,坐在了两边的椅子上。

左边的是老脸,只见他略微有些驼背,坐在那佝偻着,拿出一个笔记本放在桌上,又拿出一支笔,仔仔细细地研究着笔头,看上去他不确定这支笔能不能写出字来。躺在板子上的时候,代号六十四觉得他很伟岸,然而现在的他看上去十分猥琐。

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是一个陌生的男青年,看上去二十多岁,身材高挑,头上似乎不是头发而是一团火焰,他一脸的轻蔑和不耐烦,穿着的也是一身褐色麻布的衣服,只是上面多了喷溅的血迹。他把一双腿架在了条桌上,双手把玩着一个骰子。一个带着血污的布袋丢在了他的椅子旁边。

木兰看了看他,平静地说道:“这是审讯,火皮。”

原来这就是火皮。

火皮头也不抬,继续转动骰子:“你审你的,我不碍你事。”

木兰依旧平静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说着,木兰将一只手搭在了火皮手臂上。那老脸又咳嗽了两声。火皮不得不放下了双腿,努力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虽然对明显看上去一秒钟不动弹就难受的火皮来说这就是一种滑稽的表演,但是代号六十四看得出这是一种折磨。

想到这,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木兰看看老脸,点点头,老脸拿起笔,开始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姓名。”

“别白费力气了。如果你们是自己人,那不需要这样问我;如果不是,那你们觉得我还会说什么吗?”代号六十四一脸不屑地用嘲弄的口吻揶揄着对方。

木兰和老脸对视一下,又看看代号六十四:“那你愿意和我们说些什么?”

代号六十四哈哈大笑:“以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如果你们是人类,我劝你们迷途知返,如果你们是‘夜叉’的帮凶,那我祝你们早死早托生。”

木兰的嘴角翘了翘,还没等她说什么,一旁的火皮“啪”地拍案而起,冲着代号六十四就快步走了过来,代号六十四的目光中透着凶狠的笑意,看着火皮走到自己面前,左手虎口向上狠狠地托起代号六十四的下巴:“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试试?”

说着,火皮抡起铅球大小的右拳狠狠地捣在了代号六十四的肚子上,代号六十四痛得差点呕出来,感觉腹部火辣辣地疼,仿佛五脏六腑都碎了。他连忙使劲摇头。

火皮扭头对着木兰冷笑道:“看到了吗?得这样审!”

木兰冷冷地说:“你把人打死了,让我审鬼吗?”

火皮猛地抽回了左手,代号六十四大口大口喘着气,笑着说:“原来你们这么怕我死啊?那我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火皮怒火中烧地瞪了代号六十四一眼,回身走到椅子旁边,抬脚将那个血污的布袋挑到半空,伸手接住,放在桌上,“笃”地一声,听起来有些分量。他歪着头邪恶地冲着代号六十四笑着:“你以为你多有价值?切不出玉的石头就是垃圾!”

说着,他手一抖,一个黑滚滚的东西从那布袋里掉了出来,落在桌面上晃了晃就不动了。

代号六十四定睛一看,登时感觉晕眩,他使劲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呼吸都停止了。

那是一颗人头。

虽然脖子是被生生扯断的,导致崩坏的血浆溅满了被痛苦和惊恐扭曲了的面容,蓬乱的头发也盖住了部分翻白的眼球,但他还是在两秒之内就认出,那是和钉子一起驻守在钟塔上的新兵。

他想起来,钉子派他回到钟塔回收遗落的望远镜去了。

看来,他遭到了“夜叉”的毒手。

代号六十四蓦然想起,自己曾经是他的队长。他无法抑制自己发酸的鼻子和发烫的心头,甚至是发湿的眼眶,但是最后只化作了一个惨笑。

“他是我的队员,没想到却走在了我的前面。谢谢你告诉我我的死法,痛快点吧,让我去见见我的队员。”代号六十四故作轻松地说。

老脸皱着眉头把脸扭向另一边,显然他并不敢恭维火皮的行为。一旁的木兰却无动于衷,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

火皮得意地走向代号六十四,举起右手搓弄着那个骰子:“你还想要痛快?可惜,我只想给你痛苦,再说,谁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值得留下的玩意儿?就像桌子上那个家伙,好歹他把这个留给了我。”

说着,他把骰子伸到代号六十四面前晃了晃。

代号六十四看到那骰子上还有斑斑血痕,不消说,都是那个新兵的。

代号六十四心中充满了凄惶,他仿佛看到了每一个星尘战士的结局,甚至已经嗅到了自己死亡的气息。他心里那份牺牲的高尚感越发升腾,面对将至的死亡也越发坦然,便瞪着火皮笑着说:“如果你今天不杀了我,我改天一定要用这个小东西杀了你。”

火皮像是个引信极短的炸药包,被这句话登时引爆,他恶狠狠地看着代号六十四投射来的仇恨与轻蔑的眼神,转身绕到了代号六十四身后。

老脸焦虑地看看木兰,木兰依旧面无表情,双臂抄在胸前。

只见火皮拿着一根长长的钢叉走了回来,对着代号六十四猛地插了上去。

“住手!”

老脸不由得站起,毫无意义地伸手阻拦,只见钢叉刚好将代号六十四的脖子卡在中间,而脖子的一边,已经被钢叉锋利的尖刮出了一道血口。

代号六十四的脖子被钢叉卡得死死的,喉结在钢叉下面不停蠕动,感觉要进行人生最后几次呼吸。火皮握着钢叉的手转动了一下长长的柄,钢叉的两个尖便开始不断收紧,像一双要掐死他的手。眼看代号六十四脖子上的青筋已经暴起。

“拿走你要的东西,把人留给我。”

木兰终于开了口,声音依然冰冷。

火皮回过头来冷笑着:“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这件背心不错,你可以拿走。”

火皮扭头看了看,挠挠脑袋:“你比我自己都知道我想要什么。”

“所以你得听我的。”木兰的声音略微轻缓了一些。

火皮松开了手,代号六十四脖子上的叉尖终于松开了。火皮伸出双手去扒代号六十四的皮背心,可是代号六十四双臂被绑得死死的,双手也被扎牢,根本脱不下来。火皮干脆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几下就把一件完整的皮背心割成了一块皮,从代号六十四身后抽了出来,搭在手臂上看了看,然后搭在肩膀上,转身就要离开。

木兰幽幽地说:“收拾干净了再走。”

火皮看到木兰冲桌上的人头扬了扬脸,便走到桌前,一把抓起人头,丢到了那个布袋里,然后轻蔑地瞥了一眼代号六十四,拎着布袋扬长而去。

代号六十四依然被钢叉卡着脖子,开始喘起了粗气。

木兰示意老脸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对代号六十四说:“我大概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她看到代号六十四的目光正牢牢地盯着桌上人头残留的血迹,接着说:“我大概也知道你们一直听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但是我现在要和你讲的,是另一个故事。”

4

时光倒退回整整一百年前。

深夜,一片静谧,路灯之下,偶有几只飞虫扑棱着翅膀。

突然,一辆军车疾驰而过,来不及飞远的飞虫被撞得晕在地上,又被车轮碾得粉碎。

军车在不远处的路口紧急刹住,满车武装到牙齿的士兵跳下车来。

一名指挥官厉声喝道:“逃犯就在这个区域,他非常熟悉我们的监控方式,所以无法依靠定位设备进行抓捕,你们每个人都要擦亮眼睛!一旦发现,立刻抓捕!”

“报告!若是嫌犯拒捕怎么办?”

指挥官沉吟了一下,冷冷地说:“‘首脑’的命令是,若是拒捕,杀无赦。”

士兵们迅速向四面散开,像无数黑色的钢针刺进了黑夜。

就在军车停住的时候,在这个街区的一幢楼房的黑漆漆的房间里,杨子英躲在一扇窗后面,小心翼翼地从窗帘缝隙里远远看着军车。

看到士兵们开始四散搜索,杨子英叹了口气,放下了窗帘。身后一个年轻人极度懊悔地说:“都怪我,我今天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千不该万不该在同一条街上买您需要的两种药……”

杨子英看看他,笑了笑:“不怪你,这是早晚的事,早点来,也未必是坏事,‘首脑’不会放过我的。”

那年轻人按亮了一块射灯,举着射灯照向墙角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质柜子。他走过去,拉开柜门,又拧了拧柜子的把手,柜子后面出现了一个方形的洞口。

“先生,走吧,这条地道,可以直通城外。”

射灯照亮了洞口,也照亮了杨子英的容貌。他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二目炯炯有神,看了看那年轻人,点点头,欠身钻进了洞口。

与此同时,在一间明亮而宽敞的指挥室里,几名或身穿迷彩,或身穿黑色制服的男子或坐或站,簇拥着一个留着背头坐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的中年人,他正冷冷地看着一块大屏幕。

大屏幕上分成了一百多个小屏幕,每个屏幕上,都是一个在黑暗中搜索的实时视角。

他就是杨子英口中不会放过他的“首脑”。

一名肩章上军衔很高的军官小声对陈怀特说:“这次的情报不会有误,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嫌犯这次一定会束手就擒……”

“首脑”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嫌犯,他是人类的功臣!”

那军官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地说:“是……是……”

“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只要他迷途知返,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首脑”边说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首脑”接着说:“三十五年前,我们都是这场星际移民的领导者,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就是在这颗新生的星球上,创建一个天堂般的世界。想想那个时候,再看看现在,真是让人扼腕叹息,一言难尽啊!你们可要引以为戒!”

那名军官突然指着大屏幕上的一个小方格,支支吾吾地说:“报告……这个……不是我们的画面,好像有人开小差了……”他慌忙叫过一个士兵,“赶紧查查,这是哪个部队的!”

“首脑”突然哈哈笑了两声,招呼着他们:“不用查了,那是我唯一盯着的画面。”

嘀。嘀。嘀。

地道里阴暗潮湿,不断有水滴从顶壁滴落在湿漉漉的地面。

杨子英和那年轻人一前一后,在射灯微弱的光线里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年轻人一边走一边轻声说着:“您小心……先生,您都这把年纪了,身手还这么敏捷?”

杨子英笑着说:“这也是我要跑出来的原因之一,我不能让最好的医疗手段都只能供给以一小部分人,这有违我们当初移民的初衷。”

年轻人再次小心翼翼地问:“听说您带出来的不只是这点东西?”

杨子英回头看了年轻人一眼,笑了笑:“快赶路吧!”

“您可一定要把东西藏好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我可要保护好您的安全!”

杨子英又回头看看他,意味深长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带在身上了?”

那年轻人顿时语塞。这时,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杨子英停下脚步,静静听着前面的动静。

“您怎么不走了?”年轻人问。

杨子英指了指前面:“是不是该回头了?”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突然“哎呀”一声,手里的射灯突然变得极其明亮,掉在了地上,光线毫无保留地直射前方,照亮了一大片区域。

前方的人声立刻加入了脚步声,听上去有十来个人。

杨子英立刻感觉到腰间被一个硬物顶住,他回头一看,那年轻人紧张地咬着牙,手里多出一把银色的枪,正在怯生生地瞪着杨子英。

“投降吧,你跑不了的。”

杨子英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在平静中更多了些许嘲讽和怜悯:“孩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年轻人的手颤抖着,牙齿像是被冻坏了一样打着架,咯咯作响:“我只知道,把你带回去,我就能成为英雄,能得到‘首脑’的赏识和重用。”

杨子英的嘴角笑得翘起,仿佛挂满了悲悯。

这时,前方那十几个人影已经冲到近前,杨子英身上已经布满了被武器瞄准的光点,甚至每个光点还散发着预测被击中后的创口大小。

杨子英看清楚对面是十几个士兵。

一名士兵大声喝道:“放弃无谓的抵抗吧,命令上说可以饶你不死!”

杨子英哈哈大笑,突然动作迅捷地一把将腰间的枪抓了过来,连同那年轻人的手臂一起夹在了腋下,对准士兵们扣响了扳机。

砰!

一名士兵应声倒地。

哒哒哒哒哒哒……

连串枪声响起,杨子英身上的光点都迸化成一团团血花,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旁边的年轻人也一起抖动着,两个人身体上的血花在这雪亮的射灯光下就像是庆典上的礼花。

一名士兵大喊:“停!停!”

枪声的回音在地道里飘荡起来。在这回音里,士兵们冲上前来,把那年轻人的尸体一把推开,然后撕扯杨子英尸身上已经被打得稀烂的衣服,把他扒了个精光,里里外外地翻找,甚至连被他们打穿的枪洞也血肉模糊地抠开。

在指挥室里,“首脑”盯着的那个方格的画面已经再也不动,甚至还泡上了一半的污水。

“首脑”摇头叹息:“这小伙子不错,本来很有培养前途,可惜了。还是个孤儿,也没办法给家里抚恤。”

其他人也跟着轻声叹息起来。

这时,从画面里传来士兵的声音:“报告,报告……没有发现,没有发现……”

咻——哗啦!

“首脑”手里的杯子重重砸在了屏幕上,碎成了无数块,众人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到已经铁青着脸的“首脑”,谁也不敢和他对视,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就会被瞬间烧成灰烬。

“必须把他带走的东西找到!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首脑”的声音无比低沉和压抑,他一掌拍在了旁边的桌上,喀啦一声,桌面断裂。

众人都吓得瑟瑟发抖,“首脑”却笑了:“桌子也和我过不去了吗!你们回头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给我换了。”

那名军官低声说:“这些都是杨总指挥当初留下的,要求不要更换,留给人们一些记忆……”

“首脑”直勾勾地看着他,军官再也不敢说话。

“不换东西,把你换了怎么样?”

“我知道错了……我今天就安排换……”

“首脑”缓缓出了口气,看着那拍裂的桌面,自言自语地笑道:“留一些记忆?哈哈哈……”

当!当!当!……

时钟指向了九点。

就在钟声响起的一瞬,在杨子英和那年轻人藏身的房间里,一双手慢慢展开卷起来的窗帘边缘,拿出了一根一尺长的黑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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