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零八分,两位姑娘因为无聊而去附近的综合性大厦闲逛。
在她俩离开近半小时后,昏睡的顾熙华眼睫这才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灯光照得很不舒服,浅棕色的眉轻蹙着,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邹亦航:“她醒了吗?”
君知遥摇摇头,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隔间的玻璃门,俯下身细细查看她的情况。
半晌,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覆在她的眼脸上方,另一只手替人调暗室内的光线。
顾熙华的眉心这才舒展开来,呼吸也平缓了些许。
君知遥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是害怕光线。”
他笑得很开心,周身的气温也因此回升了些许:“‘黑猫’这代号取得还是蛮贴切的。”
而目睹全过程的两位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她的虹膜天生色素少,不能直接暴露在任何光源直射下,”君知遥轻声朝坐在门口不动的两位解释道,“所以对于光线很敏感。”
邹亦航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我们在地下车库见面时她一直戴着墨镜。”
说着说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居然这么敏感吗?那生活中岂不是很麻烦?”
君知遥迟疑片刻还是将原因说了出来:“也没有吧,只是……在之前的一次火并里,她的眼睛受了伤,也是最近才恢复视力的。”
邹亦航想起自己带伤回来复健的艰难,也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君知遥:“她应该快醒了,只不过一时半会还睁不开眼。”
邹亦航:“是低血压吗?”
他边说边在心里嘀咕,原来看起来非常强硬的顾小姐,也有脆弱的一面啊。
没想到君知遥摇摇头:“不,是她自己单方面赖床。”
邹亦航:“……”
君知遥温声道:“嗯,她给我的官方解释是在睁开眼之前,她要通过嗅觉触觉听觉甚至味觉判断自己是不是处于危险之中,等到判断无误再睁眼。”
他叹了口气,“根据我的统计数据,这个开机过程一般需要半小时。”
“所以真实情况是……”
她就是喜欢被窝里那种暖烘烘的温度。”
君知遥面无表情地说。
邹亦航忽然意识到什么,激动得脸都红了,一拍大腿道:“所以你俩……”
君知遥:“ ?”
他本能地否认了对方龌龊猜测:“想什么呢,我又不是流氓。”
邹亦航:“那你怎么知道人家姑娘赖床的事情?”
君知遥简直是百口莫辩:“……反正就是没有!”
事实的真相是,就在君知遥伤势危急的那几个夜晚,她们所信任的医生因为有事来不了,顾熙华只能一直守在他的旁边,困了就趴在桌上打个盹。
……悲催的是,每每君知遥都会在她睡着的时候,因为口渴醒来。
他自己又下不了床,只能一遍遍地哑着嗓子喊对方的全名。
每次都需要折腾半个小时,这位赖床能力一流的大小姐才能揉着眼睛醒过来。
个中苦楚实在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君知遥和从两位姑娘走后便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云鹤卿齐齐看向邹亦航,不明白这位大哥平时到底是怎么主持思想教育工作的。
他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刚刚醒转的那个夜晚,曾经问过“黑猫”为什么救他。
听众邹亦航好奇道:“她怎么说?”
君知遥一言难尽似地看了一眼他:“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邹亦航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放心吧,都这么多年下来,我的承受能力一定和国产玻璃一样结实。”
君知遥:“她说,一个原因是玛莎恨我入骨,偏偏她也不喜欢对方,所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邹亦航点头:“另一个呢?”
君知遥面色古怪地看问他:“那……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等到了时候我才能告诉你。”
邹亦航:“……”
咋滴?难不成我是拜在须菩提祖师门下的孙悟空,要等到凌晨三点才能知道你为何如此这般?
“ 嘘,”君知遥忽然坚起一根食指,目光定定地看向病床,“她好像醒了。”
他趴在床头,一只手撑住脑袋,安安静静地等待心上人苏醒。
偏暖色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衬得他的眼神越发温柔。
正在这时,顾熙华翻了个身,背靠墙壁缩成了一只树袋熊,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这边,感觉自己无端打扰到什么的邹亦航小心翼翼地说:“那个,阿遥啊……”
“怎么了?”
“所以她救你真的是因为恨玛莎。”
邹亦航挠挠头:“不是我说啊,这个理由实在是有点……扯淡。“
“当然不是,”君知遥笑了,“后来她对我说了实话。”
准确的说来,是她给他算了一笔账:
“你看,我曾在竞技场救过你搭档——但那一次不算数,因为救他不能算是主观动机,”顾熙华托着下巴沉吟道,“只能说是顺便的事情。”
他刚想开口向对方道谢。
而她随意地一挥手,扇走了君知遥微弱的感谢,“我是答应了杜眠,帮她灭一灭吴荣的威风,事成之后她帮我构筑研究生的毕业项目,也算是公平交易。”
君知遥:“……”
你俩的交易还挺接地气啊。
接着,顾熙华语气复杂地和他摊牌:“如果当年你没拉我一把,我可能就真的完了。”
其实,当年吴荣是想死活不认账的。
在他看来,她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直接弄死往某个国家最乱的地方一埋,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如果不是正独自一人北上去上大学的君知遥发现不对劲,一把拎起十三岁的“黑猫”拔腿就跑,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把人带到了附近派出所的后门边甩掉绑架者。
那她可能都已重开一把,长到十七八岁了吧……
算完账,顾熙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结清了。”
她沖目瞪口呆的君知遥眨眨眼:“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人命这样的大额债务,万一带到下辈子去了,多麻烦啊。”
君知遥:“你还相信这个?”
顾熙华认真道:“信啊,我始终觉得,上辈子自己是只落水而离魂的猫。”
要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怕水呢?
君知遥看着那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嘴角一弯:“可能真的是呢。”
连云鹤卿听完都不由得感慨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诚实守信重情义的老板——说真的,如果不是行业因素,她简直可以评得上新时代四
好商家了。”
邹亦航猛地觉得背后一凉——
那这样的话,那他俩岂不是一开始就暴露了。
顾家的小姐真的会因为某些私人恩怨而对威胁到他们集体安全的人坐视不管吗?
君知遥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觉得手心一痒——
是顾熙华。
她的长睫毛在他掌心划过,他登时像是被火苗灼伤了一样,迅速撒回手。
“君知遥,”大概是刚醒来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邹亦航察觉到空气似乎在一点点凝固。
他果断拔腿就跑:“那什么,我去看看护士在不在。”
然后立刻拉着云鹤卿溜号。
房间里只剩下君知遥和顾熙华一躺一坐,静静对视。
良久,“黑猫”终于推开“敛翮”的手,慢慢坐起来。
“你不用这样的,”她苦笑着说,“我就是他们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手上沾的血洗都洗不干净,你又何必……”
“别胡说,”君知遥温言打断了她,面上浮现出一丝固执,“你就是你自己,当年HT批准你加入他们,就是看在你迫切想逃离那里的份上。”
他伸手将她的碎发拢到耳边,轻声说:“就像你当年庇护我们将我们送回人间一样,我一样可以把你带到光明那边。”
她的鼻子一酸,忽然想起某位不着调的执行官也曾这么说过。
结果呢,结果是对方明明知道自己视亲姐如命还不是依最优选的原则,替人伪装了车祸现场。
骗子。
而她就这么被她俩蒙在鼓里足足六年之久。
但她没法埋怨这两位,因为一位是为了护住她小命而引祸水上身假死成功后还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年的挚爱亲朋,一位是在她不知道自己危如累卵时冒死相救的刎颈至交。
还有她的父亲……
只可惜她知道的时候,她已和他因为多年的隔阂形同陌路。
但这也许也是她的父亲在万般无奈之下,做出的决定。
而罪魁祸首也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样死去。
古话说的是真的,祸害留千年啊。
“……你都听云鹤卿和邹亦航说了吧,”顾笑生硬地转移话题,“关于我和那个南哥。”
君知遥的脑海里浮起刚才两人所说的“南哥”,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
“我没听说过,”君知遥摇摇头,〝他们只是说了向安珩的事情。”
其实他的本意,是向安珩去查她收到的神秘短信了,让她别担心。
没想到顾熙华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事情,乍一听还以为君知遥已经知道了向安珩和她姐姐顾熙宁的关系。
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血液猛地冲上大脑,心脏在胸口剧烈颤抖。
“他们怎么说的?”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被子的边缘,“杜眠……她是怎么和云鹤卿说的?关于我姐的死,还有向安珩?”
毕竟,当年道林集团高层唯三的正常孩子就是姜意眠、云鹤卿和姜意眠的姨弟乔尼·道林。
所以在最初的那几年,这三个孩子是相当投机的。
而在之后,实际上三位也都算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只是某人不知道而已。
君知遥立刻反应过来,他居然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当年顾熙宁车祸的真相。
他不动声色地说:“云鹤卿不是从杜眠那里听到的。”
顾熙华全身的血霎时间涼了:“所以你听到的是……那个故事。”
她反而平静下来,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惨白的笑:“他们说我和父亲合谋,害死了我姐,是不是?”
君知遥避开了这个问题:“我没听过,也不相信。”
但他没有想到,顾熙华居然摇了摇头:“你应该相信的。"
君知遥本能地阻止:“别说了,昭昭,你现在情绪不稳定…..”
顾熙华却没有理会他的好意,笑容越发悲凉:“君知遥,他们是你的至亲好友,是离去后有无数人洒泪、棺木上可以盖国旗、可以和同袍在天堂团聚的英雄。”
她喃喃地说:“而我呢,我只是一个踩在白骨堆上的罪犯。”
“你不是这样…...”
“你应该本能地憎恨我,而不是可怜我,”她终于平静下来,目光冷得可怕,“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我不是可怜你!”
君知遥罕见地拔高了声调。
“那你就更不应该有什么别的想法!”顾熙华也恼了,“离我远点。”
“……”君知遥愣住了,低声问道:“为什么?”
顾熙华重新闭上眼,一副很疲倦的样子:“……我要死了。”
君知遥睁大眼睛:“你胡说什么?”
就算真的拒绝,也用不着咒自己吧?
“是真的,我感觉到了。”
她完全恢复了平静,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刚刚梦到我姐了,她说她来接我了。”
顾熙华闭着眼,声音低得好像梦呓:“我姐在她十九岁生日那个月,请了半个月的假,带着我和另外两个好友驱车数百公里去北欧看极光。
杜眠笑话她想一出是一出,我姐却说自己快没了,还不如把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顺便也能给我留个念想。”
“我还以为她是胡说,因为她身体特别好。”
顾熙华低声道,“她却说自己梦见了妈妈,她是来带她走的。”
“结果生日后的一个月,她就出了车祸……就这么走了。”
君知遥不忍听下去:“别说了。”
他伸出手想要帮她擦眼泪,手却在半空不知所措地顿住:“你,你别哭啊。”
“在车祸的前一周,她带着我去办遗嘱,”顾熙华似乎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她把自己名下部分来历干净的财产留给了自己的恋人,向安珩,而且当时他俩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君知遥简直要惊呆了:“……谁?!”
顾熙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安珩,他这些年一直孤零零的,我也劝他趁着年轻再找一个,至少到老也能有个伴……”
她蹙起眉:“结果他当时拒绝也就算了,没想到还真言出必行的单身到现在。”
顾熙华摇摇头:“……不争气的玩意儿,白让我给他操心这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