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gile as a leaf in autumn」
『脆弱如秋天的落叶』
「Just fallin to the ground」
『飘落到地上』
「Without a sound」
『不发出一点声响』
—Norah Jones, "Seven Years"
***
北海的一座偏远小岛上坐落着一所基督教堂，来历已没人说得清。小岛原本或许有别的名字，但早就因这圣露娜教堂而被称作圣露娜岛。教堂有附属的修道院，里面的修女靠耕织和捐助生活，日子清苦而平静。
然而平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海圆历1486年，小岛遭到一伙海贼袭击。劫掠所有粮食钱财后，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放火烧毁了村庄才离开。全岛只有石质结构的教堂未受太多损伤，扑灭大火后人们于此聚首，在门口的台阶上发现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婴。
岛上那段时间并无孕妇，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被那群海贼抛下的。失去一切的村民群情激愤，在教堂门前架起柴堆，喊着要以眼还眼，将这个海贼的邪恶后代处以火刑。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压过了柴堆上婴儿的哭泣。这时一个肤色微黑的修女挤进人群。她身上满是烟灰痕迹，显然是刚刚帮村庄救火回来。明白情况后她二话不说便夺过一旁村民手中的火把，扔到地上踩灭。「你们在说什么鬼话？」修女厉声喝道，一把抱起婴儿，「这孩子有什么错？不知羞耻的家伙们！」
村民们自知理亏，纷纷低下了头不敢跟她争辩。「这孩子由教堂收养了。」黑肤的修女提高声音宣布。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但被她锐利的目光压了下去。闻声赶过来的其他修女驱散了围观的村民。「叫她什么名字呢，维吉娅院长？」有人问道。
修道院长低头看向怀中，面色柔和下来。女婴渐渐停止了哭泣，碰上她的目光时咯咯笑起来，伸出粉红的小手抓住她一缕头发。这时她眼角余光扫到石阶缝隙间的一丛白色小雏菊，叶子烧焦了一半却还顽强挺立着。「叫她格丽卿吧，露娜·格丽卿。」
注：「格丽卿/Gretchen 」是「玛格丽特/Marguerite 」的昵称，法语意为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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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们在繁重的日常劳作之余轮流照顾格丽卿，不过担起最多责任的还是当初做主收留她的维吉娅院长。这位黑肤的院长与那些温声细语的修女不同，性格果断泼辣，一瞪眼睛就能让面前的人偃旗息鼓。连撒旦遇上维吉娅院长都要退让半步，修女们私下里这样说。
小格丽卿天性好动，好奇心极强，一双灰色的眼睛总是转来转去四处张望。修女们教她识字和算术，还有背诵经文。那些枯燥的文字和义理对儿童缺乏吸引力，监护人稍不注意她就会跑到外面去，为此没少挨院长的揍。
村镇慢慢重新建设起来，几年后恢复到了遇袭前的状态。村里不乏小格丽卿的同龄人，然而村民们当初虽放了她一条生路，却不约而同禁止自家孩子跟她玩在一起。那些孩子有着纯真的恶毒，看到她便喊「海贼的野种」，胆子大的还会捡石头打她。小格丽卿哭着回到教堂问院长原因，她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回答说她什么也没做错，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她喜欢去海边玩，咸味的风和清凉的水让她感到安慰。六岁时小格丽卿从教堂溜去码头，回来时脸上有伤，一句话没说就病倒了，高烧几天才恢复过来。医生判断她是受了惊吓，但醒来后她也说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于是那就成了未解之谜。刚醒过来时她看到院长朝自己飞奔过来，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又要挨一顿戒尺。但那次维吉娅院长破天荒地连句责备都没有，只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时光荏苒，格丽卿在院长的戒尺和修女的诵经声中成长到了十六岁。她从没离开过圣露娜岛，望着海天相接处临岛的隐约形状，她只能按圣经里的词句在脑海中描摹外界的样子。那一年维吉娅院长因病去世，自此没人会再护佑和责罚她。于是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海边，抚摸着院长留给她的银制十字架项链，一待就是一整天。
那天她如常坐到海岸边的礁石上，带了教堂剩下的碎面包来喂海鸥。这时清晨的阳光突然遭庞然巨物遮挡，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她。她困惑地抬头张望，看到了世界政府和海军的旗帜。
是一艘军舰。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船，惊讶得瞪圆了眼睛。梯子从船上放了下来。「无关人员不要围观。」刚刚下船的海军士兵想把码头的少女赶走，然而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等等。」
披着正义大衣的黑发上校摆了摆手示意副官退下，缓缓踏上码头，站到少女面前。格丽卿抬头看着他英气的面容，心跳都乱了节奏。面前站的明明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却莫名感到安全和信任。上校与她对视片刻，露出一个微笑，俯身捉住了她的手。
「海军上校约翰·弗斯特。」他将帽子摘下扣在胸前，吻了一下格丽卿的手背，柔声说，「为您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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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大航海时代，海上动乱丛生，政府派往世界各地的海军也多了起来。弗斯特此番受命在北海的圣露娜岛上建起一个支部，维护周围海域不受侵扰。
从马林梵多被派到这种不开化的破地方来，谁都知道这是变相降职。从远处看到那个耸立着十字架的小岛时，他心情低落得很。那里肯定没有他玩惯了的各色娱乐项目，估计要过上很长一段没趣的日子了。然而下船时他听到副官的声音，往码头看了看，眼前一亮。
礁石上的少女一袭朴素黑裙，却并未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她大概是在服丧，没有家长保护又情绪脆弱，简直是完美的猎物。看来他的外派生涯不会像预期得那样无聊。男人这样玩味地想着，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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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这一年，格丽卿陷入了爱情。
少女的爱单纯又热烈，从看到弗斯特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给了她自由出入海军基地的特权，被偏爱的喜悦让她忽略了士兵们的侧目而视，完全沉浸在初次恋爱的幸福之中。
村民们像从前一样对格丽卿指指点点，只是现在她的称呼从「海贼的野种」变成了「上校的姑娘」。只有教堂的修女们真心实意担心她，毕竟那海军年龄有她两倍。然而院长已经去世，她们剩下的人说服不了也阻止不了这个女孩，只能每天默默为她祈祷。
弗斯特在周边海域常规巡逻时会带上格丽卿，她坐着他的军舰第一次看到了故乡以外的岛屿。见到飞鱼跃出海面时，少女的灰色眼眸闪闪发亮。弗斯特为她的无知感到好笑，却又庆幸她正因如此容易上钩。
他为她讲过「自己的」许多冒险经历——实际上都是他从别处听来的，稍加改编就成了弗斯特上校的传奇故事。然而格丽卿几乎没有读过圣经之外的书，每次都听得入迷。「外面还有许多神奇的岛屿，」一次讲述结束后，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会带你走遍整个世界。」
「真的吗？」少女欢呼着跳起来抱住了他，「谢谢你，大人！」
当然是假的，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修女从小教导她要诚实，她从不知道说谎对有些人而言是那么容易。他抚着她的头发，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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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斯特是个成年男人，当然不会仅仅满足于柏拉图式的恋情。附近岛屿的酒馆里不乏陪酒卖笑的风尘女子，然而那些纯粹的金钱交易过了最初几次就变得索然无味。他最终还是把目光落到了拥有灰色眼眸的少女身上。她在教堂长大，引诱她不会那么容易，但他喜欢挑战。
一切都是精心安排。新年前夜，他带格丽卿去了稍远的外岛游玩。渔村少女第一次来到繁华的集会上，见到攒动的人群和美丽的烟花，激动不已。晚上他们在装潢华丽的酒店用餐，小巧精致的甜点盛在金边瓷盘中，服务生恭敬地称她为「小姐」。他给她倒了葡萄酒，尽管她才十六岁半。香醇甜美的酒液带来灼烧的暖意，一杯下肚格丽卿已经面颊酡红。弗斯特见时机已到，上前向她求欢。单纯占有她轻而易举，但他要这女孩主动投入他的怀抱。
大脑在酒精的作用下不甚清明，但格丽卿仍记得从小背诵的那些关于守贞的训诫。他看出她的犹豫，伸手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使出了最后一击：「我们在上帝眼中会成为夫妻。」
格丽卿看向他的黑眼睛，里面的火焰灼烤得她放下了最后一道防线。她咬着嘴唇点了下头，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弗斯特怀里，任由他把自己抱上了楼。那一夜留给她的记忆只有黑暗里撕裂般的疼痛，但她完全沉浸在与恋人结合的喜悦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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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露娜岛驻扎两年之后，弗斯特接到海军总部发来的消息，称下月会有一位中将来到北海支部巡视。得到通知时他心惊又兴奋，这两年他耽溺酒色，已经怠职很久；没有战功的他想要晋升回总部，就只有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
于是海军上校一扫颓废常态，在基地内部搞起大扫除，去周边海域抓了些海贼喽啰填充空了很久的监狱，又备好美酒佳肴与昂贵礼物恭迎上级的到来。当中将下船时，看到的是修整一新的支部大楼和秩序井然的下辖岛屿，虽然没说什么但微微点了点头。
巡视的最后一天，中将把弗斯特叫进了办公室。开头是常规的评价和意见，听得出来中将和总部对他的表现都很满意。这些说完之后，中将却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看起来还有重要决定要宣布。弗斯特稍稍屏住了呼吸。
「最近总部让我提拔几名少将，」中将说得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词句，「你有上进心又懂得人情世故，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感到一阵兴奋传遍全身，然而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得体地回复：「感谢您的赏识，我很荣幸。」
「所以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中将把两份文件摊开在他面前，「如果你愿意娶我女儿，我就把晋升的名额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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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斯特接受了这笔交易。这大概是他调回总部的唯一机会，失不再来。他在婚书上签了名字，中将也把他的名字填进了报告。几天之后，晋升通知如期而至。从此他成了约翰·弗斯特少将，还有了一个素未谋面、大着肚子的妻子。
唯一的问题只剩那个痴恋他的少女。弗斯特借口总部会议需要暂时离开，在夜晚悄然起航，离开了这个驻扎两年的岛屿。一切就此结束了，他想。
底部装着海楼石的军舰顺利通过无风带，进入了伟大航路。弗斯特在电话虫里告知了岳父这一消息，放下听筒走上办公室的露台。伟大航路的月亮洒下银白清辉，他恍然间看到一袭白衣的少女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弗斯特以为自己出了幻觉，然而格丽卿上前几步，紧紧抱住了他。身体的触感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虽然极力控制但声音中仍有微小的颤抖：「格丽卿……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少女吐了下舌头，但难掩兴奋神色，「我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时候。
格丽卿的月经已经两次没有来，最近几周又频频晨吐。她以为自己病了就去看医生，结果被告知这是怀孕的症状。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感到茫然无措，但随即想到她的恋人会为她解决一切。她赶到基地想告诉他这个消息，却发现他已经上了军舰准备起航，于是溜进衣帽间换了身杂役制服混进下层舱室，就这样跟他一起离开了故乡。
「所以……要怎么办呢，我们要结婚吗？」格丽卿抬起头，半是担忧半是期待地看向弗斯特。他的表情僵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把她拥进怀里。
格丽卿幸福地倚靠在恋人胸口，然而背后倏然一阵剧痛袭来。弗斯特把她从怀里推开，她身体晃了晃，低头看到了从身体内部穿出的刀尖，闪着凛凛寒光。鲜血迅速染红了衣服，眩晕和困惑弥漫开来。
面前的男人眼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拔出插进她背后的匕首，伸手轻轻一推。如凋零的花瓣，白衣少女坠下军舰，转瞬便被洋流吞没，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下真的结束了。弗斯特在露台边无言站了一会，转身走进舱室内。书有正义二字的大衣湮没在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格丽卿的原型是歌德《浮士德》中的少女玛格丽特（昵称格丽卿）。她被主角浮士德欺骗引诱，家人都被害死，最后溺死了二人的私生子，精神错乱落入监狱。初中时我读了她的故事很难过，于是以她为女主原型写了文，想给她一个不同的结局。被年长者欺诱至怀孕的过去就出自这里，海军上校的名字弗斯特也是「浮士德/Faust」的现代版音译。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把她的故事写出来了，还有点小感慨，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