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满身白袍如煎盐叠雪,腰上系了一条银纹饰练却没有配剑,面若寒霜,神色冰冷。任由苏畏挂在他身上,违和中又莫名和谐。
这人不好惹。
这是少年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他扶着倒地的盆栽站起来爬窗就跑,边跑边喊:“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苏畏抱着季无尘的腰,忍笑忍得肩膀颤抖。
他笑着笑着,忽然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发顶之上。
苏畏这才停了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他抱住季无尘,一方面是想演出柔弱的模样,别被季无尘察觉到异常,再者也是为了拖住他,小魔修那一点点本事,在季无尘这里真不够看,万一季无尘想捉他,他可没命逃。
本来目的达到苏畏就应当马上放手的,一抬头看见季无尘半垂着眼,睫羽微卷,因着他抚在发顶的动作,眼神不似往常清冷,倒显出一丝宠溺的意味来。
对上这样的目光,他扶在季无尘腰上的手一时之间竟忘了动。
“人走了,还不放?”
“噢。”苏畏反应过来,赶紧放开了手。
季无尘收回手,宽大的袖袍跟着滑落,苏畏不自觉地扫过季无尘的衣角,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好了。
跑堂的伙计贴着墙角听了半天,见里面不再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
那个玄衣少年不见了踪迹,只有原本包下雅间的白衣仙君和青衣小公子在里面。
只是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伙计正犹豫,那白衣仙君说话了:“来人收拾,砸碎的东西与饭钱一道付给你。”
“好叻好叻!”伙计大喜,连连点头,下楼叫人去了。
苏畏站着没动,季无尘已经坐在了窗边没被打斗波及到的圈椅上。
“过来。”
季无尘从他的储物戒里拿出了两套成衣,一套黑色,是苏畏以前惯穿的那种,还有一套白衣,跟他自己身上那件比较相似,只是腰间的饰带是青绿色的,配上白衣,少了寒意,多了一分生气。
季无尘:“哪个?”
一见那套黑衣上自带的花里胡哨的纹饰,苏畏毫不犹豫地选了白色那套:“这个。”
季无尘似乎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是师尊,”苏畏指着那扇破门,“我在这里换吗?”
这倒不是他扭捏,只是他里面还穿着春光苑那套红纱里衣,这要是给季无尘看见,苏畏都能想象到他脸上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心里约莫会想,我这是收了个什么好徒弟。
未等他胡思乱想完,忽然一道白影晃过,下一秒那套白衣已经穿在了他的身上。
季无尘手里提着换下来的青衣粗布,看了一眼扔到了一边:“身体那么弱,这等料子没磨破你一层皮?”
“……”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苏畏就没有弱的时候!
等着,待他多吃几顿好好补回来。
苏畏心里嘀咕,面上仍感激涕零道:“师尊对我真好,方才救我,现在又给我买新衣穿。”
“说起来,”季无尘明显不吃这一套,道,“你怎么遇见了崦野的人?”
这话说的像是苏畏主动招惹那少年似的。
“我也奇怪呢,”苏畏道,“浔阳城禁令,这等宵小之徒还敢堂而皇之地进城闹事,是嫌死得不够快?”
“宵小之徒?”季无尘眼神朝他一瞥,“你这么认为?”
“那当然,”苏畏正气凛然道,“崦野之人修习歪门邪道,坏事做绝,称一声宵小还算便宜了他们!”
“哦?”季无尘悠悠道,“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苏畏肃然道:“自当是杀之而后快了!”
“很好。”季无尘道,“那我们去把他抓回来。”
苏畏:“?”
恰逢伙计带了人上来收拾残局,那伙计肩上搭着抹布,跟另一人合抬着一只大竹筐站在门口,“二位先出来一会儿?灰大。”
“不用!”苏畏道,“我们就走啦!”
伙计连连点头,在门口候着。
季无尘忽然开口:“苍云宗宗门,如今设在哪里?”
伙计道:“您出了城西门,往前十一二里,那里有四座山相连,过了山门就是了。”
苏畏奇怪道:“苍云宗不在浔阳城内?”
“嗨,”伙计道,“那哪儿能呢,那些整天在天上飞的人物,怎地会住在市井,嫌吵。”
“那些弟子不是天天守城?”
“小公子不知道,那些啊,也不算苍云宗的正统弟子。”伙计解释道,“他们是柳宗主在浔阳招来守城的,你们管这叫,叫外、外家……”
苏畏道:“外门弟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伙计道,“他们不去宗门,还是住在城里。”
苏畏点点头。怪不得城门壁上刻的低阶驱魔咒,太高深的,那些所谓外门弟子还使不来,估计他们身上有苍云宗留的传讯符,万一真有情况,也只能传讯救援。
季无尘付过账,两人便按那伙计所指的路线出了城。
步行十里,便看见了远处相连的四座青山。那山不算巍峨,但草木茂盛。苏畏远望过去,没见到上山的路,也未有人烟,仿佛苍云宗人从不下山似的。
苏畏捶腿道:“师尊,咱们去苍云宗做什么?”仗着季无尘不知道皮下之人是谁,不到两日,他这师尊叫得愈发顺口了。
季无尘道:“你看来,方才与你冲突的少年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人同行?”
苏畏:“有人同行。”那小孩打不过还撂狠话,自然是有帮手在。
“嗯,”季无尘又道,“他为什么来浔阳城。”
苏畏了然。崦野的人来浔阳城,总不会就为了砸几栋楼,杀几个人,一定会去找当地仙门的麻烦,那么苍云宗在哪里,他们必定也会去哪里。
至于找什么麻烦,只能抓到那个少年再问了。
苏畏道:“师尊担心苍云宗?”
苍云宗世代镇守长渊,极少离开西北,在上霄界不常露面,除了仙盟大会出现一次,就只有四大宗门联手诛杀苏畏那一回了。
苏畏没跟这位宗主打过照面,对此人印象寥寥,听人说柳家一门渊清玉絜,品行高洁,除了季无尘,就属他们可称为上霄界的一股清流。
想想也是,不然哪有人甘愿在灵气最稀薄的地方守地火?
“苍云宗不收外徒。”季无尘接着道,“且多年未听过柳家的消息了。”
“如你所见,浔阳城疫情并不重,但它却是此次第一个魔乱爆发点。”季无尘道,“流言也是首先从这里传出来的。”
“哦。”苏畏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季无尘要来这里看看。
他一哦,季无尘忽然停步:“你可知,柳明河因何残废?”
季无尘眼睛扫过眼尾,若有似无地掠过了苏畏的脸。他的眼神一贯锐利,好像能把面前的人剖开看个干净。
苏畏裹紧了自己的小皮囊,仰头道:“因何?”
季无尘收回目光,好一会儿才道:“十六年前,上霄界曾有一场大战。”
苏畏看着他,袖下的指尖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地颤了颤。
他重返世间从许多人嘴里听过各种关于那一战的描述,即使被人义愤填膺地臭骂,听见自己身死之后的惨状,他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可当季无尘提及此事,一股莫名的感觉从苏畏心底窜起。
就好像,他很想知道季无尘心中如何看待这件事。
杀了他这件事。
季无尘移开了目光,看向了远处的青山:“那场战事是为了诛杀当时的魔界尊主。”
因此后来人在提起这场战役的时候,取了个相当威武的名字——灭魔之战。
苏畏再回人世时听人提起过,也见到那位仙门弟子引以为豪的表情。他其实不太明白,一场以多欺少,自折八百的战役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哦。”苏畏毫无情绪道,“那这位柳明河因此战损了?”
那一战四大宗门选定了漠阳宗仙师留下的护山大阵,又连同宗门里所有排的上号的弟子对他进行围剿,在场之人何止百千,动起手来哪还顾得上谁是谁,更何况这么一位素未谋面的宗主之子。
季无尘摇头:“此战之时,柳明河年仅六岁。”
六岁?即使是再天赋之才,柳梧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带个娃娃上战场,既然如此,为何柳明河残疾会跟他扯上关系?
苏畏道:“那他是娘胎带疾,天生如此?”
季无尘道:“恰恰相反,苍云宗世代镇守长渊,宗门内门人体质已逐渐适应地火,甚至寻常邪气都无法近身,到柳明河出生,这种体质血脉达到顶峰。”
柳明河两岁时不慎走失,等发现他时,他正独自一人在长渊崖边玩耍,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天堑极近,即使修为中上的修士此时想要靠近都必须自行封闭五感。但地火的热焰对柳明河毫无作用,他神色如常,连精神都未受影响。
柳梧大喜过望,以为终于找到了可征服地火的传人,因此柳明河从小被寄予厚望,常常由柳梧带着去长渊崖边修炼。
时间一久,柳梧便患了火毒,一种因受地火侵袭而形成的毒症。柳梧灵脉灼烧殆尽,仍不愿放弃此生唯一能熄灭地火的机会。
四年之后,大战即发,苍麟山上排兵布阵隐秘进行,四大宗门全员参与,柳梧也不例外。那一战所有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柳梧新伤旧疾,便只剩下一口气了。
苏畏问:“后来呢?”
季无尘道:“后来柳梧便闭关不出,直到十年后他再也坚持不住,柳明河便从他身上渡出了火毒,才让柳梧撑过鬼门关。而柳明河自己因此双腿残疾,再也无法站起了。”
“啧啧,”苏畏道,“父慈子孝。这一家子还真是清风朗月,皎皎君子。”
这样说来柳明河的腿疾倒还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师尊,”苏畏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我听沈静宜说你从来不出后山,这些又是从何得知?”
季无尘看了他一眼:“离晔时常来。”
“哦,”苏畏干巴巴道,“怪不得师尊足不出门遍知天下事。”
他说完,眼神却不自觉飞到身侧之人身上。
季无尘那些年伤得到底有多重?柳梧靠得近一些,尚且在他灵体爆裂时被震得只剩一口气,那么站在他身前的季无尘呢?
重伤到连门都出不了,只能凭时常来探望的离晔了解外界发生的事。
苏畏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到后面季无尘还说了什么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了。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山下,自山脚向上郁郁葱葱,杂草丛生,一派无人打理的荒废之景。
苏畏心中想着事,眼也不看,抬脚就要跨过山脚线,忽然腰间一紧——季无尘攥着一根丝细的灵线,将他拉住了。
他的右脚半尴不尬地悬抬着,即将踩下去的地方,墨绿色的光环一闪,向他荡出了一圈水纹。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打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