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着四扇窗花的距离静静对峙了半晌，季无尘似乎看出了他不会跑掉，才先动了，转过身跨过了客栈门槛。
看到季无尘这副神色，苏畏心里门儿清。
这是认出他来了！而且是早就认出他来了！
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季无尘并没有拆穿他，也没有想杀了他的意思。
苍云宗一趟，不仅是他，季无尘也应当满腹疑虑。比如说那个黑色的诡阵，又比如那尊石像上镶嵌的白骨，还有白骨里的神魂碎片。
苏畏从没想过自己如今屈居在这副年轻身体里的神魂竟然是不完整的，这样的碎片还有多少？它们都被用来达成何种目的？
弄清楚这些之前，季无尘不会贸然对他动手。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长大了，胆子也跟着大了。苏畏只在原地迅速想了一通，便跟着进了客栈。
大堂内除了一名小二便无其他人了，甘霖打点好了一切，拿着客房的铜片钥匙从柜台那边回来。
苏畏遥遥看了一眼，不由松了口气。
三片，一人一间。
幸好没出现客房不足，仅剩一间的狗血剧情。现如今要他再与季无尘同处一室，那声“师尊”怕是叫不出口了。
“苏莫言！”
苏畏陡然回神，见甘霖正拿着一只钥匙在他眼前晃。季无尘已经站在一张八仙桌旁，小二扯下肩上搭的白毛布，殷勤地把他面前的桌面来来回回擦了三四遍，这才小心地叫他落座。
“苏莫言，你发什么呆？”甘霖道，“来坐啊，等会儿就有的吃了。”
“吃？”
“是啊，仙尊饿了，我弄了些吃的来，”甘霖莫名道，“你不饿吗？不饿别吃。”
季无尘饿了？开哪门子玩笑？
苏畏被甘霖揪着衣袖往桌子那边走，袖子短了，露出一截腕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季无尘的眼神扫过他一瞬，便垂下眼睫，如入定一般。
苏畏低头看了看自己。
因为身体长大，这套白衣已经十分不合适了，尤其是肩膀和胸膛，撑得双肩和胸口处的衣物紧紧绷绷，内里的红纱罩衣被挤出了一条细细的红边——虽然他的脸添了几分英气，但还是美人一个，颇有点卖弄风骚的意思。
要放在之前，仗着自己套了个壳子，又有面纱在，双层脸皮厚得扎实。
现在的苏畏只能若无其事地扯扯领子，悄悄地把那条红边给塞进去。
那小二是个会来事的，一眼就看出这三个人谁做主，一边上茶一边夸赞季无尘道：“少有见到仙君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今日我值夜真是运气。”
季无尘自然不懂市井里夸人的门门道道，没有作声。苏畏倒是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如今不是他开口的时候，也没接那句话。
甘霖年轻气盛，哼了一声，一针见血道：“那当然是，不过你也别想别的，我已经叫人去醉仙楼点了十八样招牌，你这小厨子弄出来的不能比。”
那小二见惯了各式各样嚣张跋扈，被挑明心思也不恼，讪笑道：“自然自然，小公子浑身珠光宝气，定是吃不惯我这小厨子的烂手艺。”说着就提着茶壶要退。
苏畏脑子里一转，拦住他：“等等，我向你打听点事情。若是说得齐全说得好，也打赏一些，你看如何？”
季无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脸的苏畏正襟危坐，权当没看见。
甘霖揶揄他：“你哪里有钱？还不是得仙尊替你出。”
苏畏笑道：“这不是有你这位珠光宝气的小公子？到了你的地盘，哪里有别人付账的机会？”
甘霖一想也是，随即从身上取下一个玉珠，对那小二道：“他想听什么你便讲给他听，说的好，这便是你的了。”
那小二被这颗珠子闪得眼前一亮，当即拍拍胸脯道：“那感情好，这临州大到仙门宗室，小到李老婆子的棺材本，没有我说不出个一二三的事情。”
苏畏道：“临州有个苏府，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呀，”小二道，“那宅子好几十年了，还是我爹那一辈的事情，小仙君您要是想听呀，容我……”
苏畏打断他：“以前的不用说了，你说说现如今。”
小二连连点头：“您要跳过之前的传闻，我还少费一番口舌，看您几位这打扮，也是修仙之人，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
“怎么说？”甘霖好奇道：“那宅子不就是闹鬼么？我在临州土生土长，你可别想诓我。”
“那哪儿敢！”小二连连摆手，“小公子您这样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没去过苏府瞧过吧？前段时间是不是也被关在家里没出过门？”
苏畏见甘霖脸红一阵白一阵，拍桌笑道：“原来你是偷跑出来的！”
甘霖急了，把那珠子收回手里道：“要你说苏府就说苏府，再扯其他，当心什么也赚不着！”
小二赶紧点头哈腰道：“是是是！”
“我要说的这个啊，跟前段时间的魔乱有关系。”他把茶壶往隔壁桌一放，“您各位从仙山上来，不知道这个，前一阵子，临州人心惶惶，都是被那个苏府闹的。”
“那苏府虽然荒了，前后十里也无人敢住，但它那宅子位置可是风水宝地，要是不出事也得是个大富大贵人家，旺几代……”
苏畏当然知道这些，几十年前，临州最繁华的地段都围绕着苏府，自从苏府灭门之后，那周围几天之内搬了个干净，连带着十里之内的楼舍房屋，都变成了无人居住的鬼蜮。
“扯远了扯远了。”小二作势假扇了自己几耳光。
甘霖追问道：“后来呢，发生了什么？里面的怨鬼跑出来了？”
“哎哟，要真只是鬼也好办了，门窗贴上符纸，入夜不出，也相安无事，”小二顿了顿道，“可咱们临州，被崦野那边的魔修给盯上了，带了个什么魔物，叫……叫摄魂，好像是这个名字，投到了苏府！那苏府离临州的主河道可近呢！还是在上游！这一下，就把那魔物给带到城里来了。”
说到这里，苏畏大致知道前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了。
若要是问到魔物，当了七年魔尊的苏畏绝对有资格开坛讲学。他玩过的魔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摄魂，算是其中比较独特的一种。
要说它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也不见得，只是这东西只有一个爱好，就是补食游魂野魄。被它补食到的魂魄便会收到它的果子里，如若被人吃了，轻则迷迷瞪瞪几日到一月，若那摄魂补到的是恶鬼，便会被那魂魄夺舍，身体里面便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听说啊，那东西的果子会散发一种很奇特的味道，”伙计煞有介事道，“比醉仙楼的顶级招牌菜都要诱人呐。”
甘霖脸都绿了。
这倒是不错。
苏畏曾经拿着摄魂，跟於行鸢扫荡了崦野十几个乱葬岗，最后於行鸢不慎中招，他才打晕了他，扛着人回了凛月宫，醒了之后被於岿一顿暴揍。
临州有扶华宗镇守，不太可能有游荡的厉鬼，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伤亡，也得让那群仙门中人头疼好一阵子了。
选苏府投放摄魂真是一招好主意，苏畏都能想象到临州当时是何种兵荒马乱。
既然不是冲着杀人去的，所谓“魔修投放摄魂”更像是一场恶作剧，虽闹得大闹得久，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事。
只不过这种事，十七八岁的於行鸢和苏畏会去做，到二十七八，就不会再做了，更何况於行鸢现在的年纪，闲得发慌也不会授意手下去搞这种闹剧。
而且看於行鸢在苍云宗的表现，明显对上霄的魔乱毫不知情。
苏畏思索再三，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哎哎哎！”
有人摇他。
苏畏抬起头，见甘霖推他道：“想什么呢？听个故事给你听入迷了。”
甘霖鄙夷地看着他：“年纪轻轻，跟个活了好久的老头一样。”
苏畏：“……”
季无尘半天没有做声，等小二终于把话说完，才开口问道：“如今魔乱已经压制下来了？”
“那当然，”小二得意道，“咱们临州可是扶华宗的所在，这些问题于他们而言只是小事一桩。”说完他又道：“您几位都是修仙的，肯定知道扶华宗吧，那可是四大宗门之一啊！厉害得不行！说句自夸的，咱扶华宗就应该接替那漠阳宗成为仙门之首才对！”
瞧他脸上的神色，仿佛扶华宗是他们家的一样。
季无尘对他这番论调不做评价，继续问道：“他们是怎么做的？”
“哎哟，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二被问住了，一边说一边去盯甘霖手里的珠子，生怕他一个问题没答上来，那珠子便不给他了，“那片市井，包括房屋道路，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风吹日晒无人打理，鬼气森森，我这等小民哪敢深入去看苏府哟。”
他抓抓腮帮子：“许是符纸法阵将苏府一围，断了那些魔物的出路。”
正说着，甘霖手下那个叫晓风的小个子领着五六个人从门外进来了。
那几人一人提了一个红木食盒，穿着统一的制服，胸口上绣了一个大大的“醉”字。
小二道：“哟！醉仙楼的人来了。”
酒楼里当小二的，嗓子吊着食客的胃，他这一声吆喝，直接把苏畏给喊饿了。
苏畏心里已经开始拿着筷子敲碗碗，等着晓风慢吞吞地拜过季无尘，在甘霖的指挥下把食盒里的菜肴往桌子上摆。
菜肴一上完，苏畏傻眼了。
从这头往那头数，话梅排骨接桂花糯米藕，蜜汁桃脯，从那头往这头数，冰糖银耳汤接琥珀核桃酥……就连清口的都是酸甜樱桃萝卜缨。
他问甘霖道：“你们临州是捅了糖罐子吗？”
“啊？”甘霖不解道，“仙尊不是爱吃甜吗？”
“他……”
苏畏话没说完，便听见季无尘道：“多谢。”
然后他看见季无尘竟然真的拾起筷子，夹了一块最近的桃脯放进了自己的碗里：“吃完了，去苏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小剧场来自一则老广告的广告词
扒皮酥：您这菜啊，甜得掉牙啦
五层：你很有想法，跟我学做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