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业阿普虽年纪小，入门时间却不短，两三岁时便被挑中做了新弟子，算得上是从小在漠阳宗长大。

阿业道：“你可知为何宗门内，没有只比我们大一届的师兄？”

“啊？”阿普仔细想想，“你这一说，我倒才想起来，同我们年纪最近的顾师兄也是上上届入门，上届还真没入过一名弟子。”

他问道：“是那一年没有举办大会，还是宗主没有挑到称心如意的灵脉？”

阿业故意卖关子，提示道：“你往前推算时间。”

阿普心算。距他们入门，现在已经是第五届了，三年一度，十五年，再往前停办一年，十六年。

十六、十六……

阿普恍然：“灭魔之战？”

阿业点头：“正是。”

“你是说，因为上霄在准备围剿魔尊，所以测灵大会才停办一年，没有新弟子入门。”

阿业却摇头：“反了，是没有新弟子入门，才准备围剿魔尊的。”

“因为那一届原本要入门的新弟子，尽数被魔尊杀了。”

正凝神倾听的苏畏五指虚虚攥了一瞬，缓缓睁开了眼。

上霄给他定下的罪状无数，排头有三，一是堕魔时屠杀临州苏府二百三十九条无辜性命，二是死前引地火重燃，焚烧长渊两岸八百余里。

其三么，便是这两位漠阳宗小弟子口里这条。

十六年前的测灵大会，晏观城亲自挑选了入门新晋弟子十二人，却在一夕之间被那前来捣乱的魔头取了性命。

晏观城心气极高，哪里能容忍得了，当即昭告天下扬言必报此仇。整个上霄得知此事，仙门震怒，皆道崦野魔尊残暴嗜血，非除不可，百家纷纷响应，密谋筹备一番，将魔尊引来苍麟山，于护山大阵中将其斩杀。

苏畏依稀记得仙门掀起“灭魔之战”时，确实打了个口号以示师出有名。他神魂有损，这口号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而这两个小弟子所言……

嗤，他是半分都不信。

这群所谓名门正派，为了标榜自己的行为正确，一定会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至于真实性，那些人根本就不会理会。

成王败寇，他已身死，身后事由他人说他人评，岂是他能管得到的。

死且安安心心地死，但既然他活了，这些强加在他头上的罪名，他会一件件同他们好好清算清算。

苏畏正想着，就听见对话中多了一个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是顾成峰。

阿业阿普连忙道：“顾师兄！”

顾成峰道：“饭菜可送到了？”

阿普小声道：“送到了，摆好了我们才出来的。”

“嗯，”顾成峰又道，“你从哪儿钻来着，身上勾了什么东西？”

“啊？哪里？”

苏畏听见有人用手拍打衣物的声音，花蕊飘飘落地，然后那三人的脚步声便远去听不见了。

“……”

“怎么？”季无尘见他表情不对，问道，“听到了什么？”

苏畏自然不会将他听到的告诉季无尘了，此事是前世他身死的导火索，就算他想解释，没有确切的证据，铁板钉钉的罪状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推翻的。

更何况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万一真是他所为，以季无尘的性子，恐怕会押着他去晏观城面前认错。

然后呢？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既然季无尘不说，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苏畏飞快地看了一眼季无尘，装作不在意道：“两个小孩子能说什么？我指望着他们能回去复命，听到些其他，不想花蕊没勾得紧，半路就给掉了。”

他转移话头：“你那边呢？如何？”

季无尘道：“还在看。”

苏畏：“哦。”说完他一只手压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支着额角，拧过上半身看向季无尘。

一双亮晶晶的鹿眼盯着他，嘴里还催道：“快看快看，看完了告诉我。”

季无尘：“……”

“怎么不看了？”苏畏疑惑地直起身，“发现了什么？”

季无尘漠然片刻，忽然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搁在苏畏面前的桌面上。

“做什么？”苏畏愣了一下，视线落在季无尘摊开的手掌上，五指纤长，指腹圆润饱满，细细的皮肉之下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一只长年握剑却又十分漂亮的手。

“手拿过来。”季无尘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自己看。”

苏畏了然。五个不同的场景，若要季无尘一一看完再与他转述，耗费时间不说，若要真有什么情况也来不及反馈，再者以季无尘的性子，等听他说完这些，怕是要讲到下半夜去。

只不过这个咒法若想分享视野，需得两人灵力交缠，双方要极度信任，其中一方不会趁此机会伤害另一方。

而且修者的灵力等同于身体的一部分，灵力交缠这件事，其实是一种很亲密的行为，只在道侣之间比较常见。

魔尊大人压根没敢往后者想，他只是震惊季无尘如此相信他，就不怕他突然下黑手？

苏畏瞟了眼季无尘，见他表情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微热的体温立即就从指腹相贴的地方传了过来，竟让他一阵酥麻。

怎么回事？

苏畏惊讶于自己的反应，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两人交叠的手，正常得很，没见季无尘使什么术法。

“好了没？”

“好了。”苏畏故作坦然，“然后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季无尘鬓发间原本白如藕尖的耳垂，微微有些绯红。

“凝神，闭眼。”

苏畏听话地闭上了眼，眼前的漆黑只存在了一瞬，便被萤火似的光驱散了。

桃花瓣上有苏畏施的咒，季无尘再以灵力控制，五片花瓣，五个不同的视角。苏畏体内的魔息与季无尘的灵力相接，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景象。

第一片飞得不远，还在他们所在的屋子上空，能全面地看到这间别苑及周围的情形。

三面都是桃林，院外空地上有一株两人环抱的桃树。

不知道为什么，季无尘的视线在这株桃树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往下一片视野移去。

一株树有什么好看的？苏畏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跟着他去看第二片。

第二片视野飞到了漠阳宗为其他三宗准备的行宫，苍云宗内虽也点了烛火，但空空荡荡，未来一人。

扶华宗的人数也减了半，宋之铭正带着其他的人来到了南岐宗的行宫内，拉着秦朹的袖袍，满面春风地商讨着什么，只是看秦朹那副不耐烦的模样，便能推测出宋之铭只怕是打着开拓商路到南岐的主意。

这两处没什么可看的，苏畏一扫而过，转向下一个。

第三片的视野是方才他们上来时的长阶，此刻已接近傍晚，漠阳宗的阵门前仍然有不少人聚集，待守在阵门处的漠阳宗弟子核验之后放行。

俯视之下，都是一张张明亮期待的脸，只想着通过测试，入得上霄第一大宗宗门。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是无聊得紧。苏畏刚想要走，忽然从一众少年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甘霖独自一人排在两三少年之后，他腰间别了一把短剑，脸上兴奋的神色在暮光之下依然清晰可见。

苏畏闭着眼笑道：“这小子还是偷跑出来了，只怕见了面，会埋怨我们丢下他走了。”

身旁的季无尘不接他这话，苏畏只得悻悻地闭了嘴，轻轻地点了一下食指，视角便又移到了下一个。

甫一看清这片视野中的情形，苏畏方才还笑嘻嘻的面色倏而一沉，不自觉手上用力，指腹磨蹭间滑落入指缝中，两只手竟成十指相扣之势。

只不过他的心思完全在这片视野中，没有注意到手上动作变换。

这一片桃花竟越过了大半个漠阳宗，追随的一个人的身影，来到了漠阳宗的禁地门前。

此处也是护山大阵的阵眼所在。

不过现如今里面还多了一件别的东西——苏畏的本命灵剑，回殇。

是了，这里还是他身死魂灭的地方。

一向倨傲的晏观城此时此刻眉头紧锁，孤身一人伫立在禁地门口，神情紧绷地望向路的尽头。

他脸上忽然表情稍稍一松，只见他看的方向，来了两个人。

那两人一灰一墨，墨色那人的眉眼让苏畏觉得有点眼熟，但他并未多看，而是把眼神停留在了那灰袍人身上。

那人身量很高，一袭灰袍如烟如雾，竟丝毫不觉得诡异，反而有种仙风道骨之感。灰袍从头遮到脚，他的脸上挂了一道薄巾，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苏畏的视线是由上往下，看不清那人的眼神。他默不作声地伫立着，没有一点动作。

苏畏看得分明，晏观城和墨袍人对他尊敬有加，三个人中，那个灰袍人才上真正的主心骨。

这人遮得太过严实，一点破绽都不露，但即使只是一看都能感知到周身威压扑面。

苏畏脑中搜索了一番，实在想不起上霄有这样一位人物。

晏观城眉头紧皱，仿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苏畏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汇报什么事情。然后便见那灰袍人从身上拿出了一个漆盒。

那是一只长条形的方盒，约有小臂长，看不清材质花纹。

晏观城的脸色在见到这只漆盒之后才缓和了一些，他朝旁边让了两步，那灰袍人走上前，伸出一只手，在逐渐黑下去的夜幕中一挥。

原本空无一物的夜幕中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法阵，将整个禁地围绕得严严实实。这些法阵不断流转，只是纹路之中的不是金色的灵力，而且是……黑色的火焰。

地火。

苏畏一皱眉头，“嗯”出了声。

此时视野中的灰袍人忽然回头，准确地望向他们的方向，飞来一记灵刃！

眼前陡然全黑，不适应突然失去视野，苏畏使劲闭了闭眼，这才睁了开来。

眼前是柔和的烛光，还有季无尘看过来的眼睛。

他道：“被发现了？”

季无尘点头。

苏畏又道：“你都看见了吧？”那个灰袍人，他手中奇怪的漆盒，漫天的法阵，还有流淌在法阵中的地火。

就算现在赶去后山也来不及了，跟踪被发现，他们的戒备只会更森严，这一点时间，足够他们做任何手脚。

况且以苏畏现在的修为，和季无尘两人对上晏观城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灰袍人，胜算并不大，还会暴露自己。

值此百家仙门齐聚的大会，要是得知前魔尊苏畏复活，通过四宗这十几年的熏陶，试问哪个修道之人不想对着他来两剑？

苏畏敢确定，如今的护山大阵的阵眼之中，必定不止多了一把剑这么简单，那数以百计的阵法，明显里面还藏了别的东西。

他凝神苦想，季无尘也不出声打扰，坐在一边静静地陪着。

一时间，谁都没想到要松开上下交握的手。

两人身量相当，容颜相配，十指紧扣，宛如一对深情款款的璧人，尤其养眼。

离晔一推门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他连门槛都来不及跨，就原地转了身，两手一展，垂下来的袖袍挡住身侧领他过来的弟子的视线，将人推了出去：“多谢多谢，我到了，你们回去吧！”

然后折扇半开，横在眼前，站在大敞四开的门口喊道：“北珩！师兄！我能进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梨耶：啧啧啧啧啧啧，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酥酥：嗯？这种被捉|奸|在|床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五层（打梨）：讲清楚，并未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