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尘微微蹙眉,眼神轻落在方才说话的苏畏身上。
洪冥抬眼看到这一幕,有些欲言又止。
他早就看苏畏碍眼,巴不得他快些出山去,只不过看自家北珩这模样,铁了心是要一起走。
洪冥心中气闷,只得自我宽慰归云峰是星移真人的栖息之所,即使没有苏畏那个混小子,季无尘这趟也是必去不可。
辞别之后,二人御剑一路往归云峰方向去了。
归云峰一侧临江,另一边山谷之下是一片幽深茂密的树林,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小村庄。
村庄离归云峰还有一段距离,不过既然秦朹特意提到这里有魔物作乱,二人自当在村庄停一下脚程。
说是村庄,放眼望去也不足二十户人家,稀稀拉拉地分散在一处高低不平的山坳中。村里并不见田地,每家每户的木屋外都悬挂着几件猎具。
青天白日,村外不见人影,屋顶上连炊烟也没有一缕。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似乎无人居住。
苏畏越走越觉得奇怪,行至一间破落小院时停了下来。
季无尘看他。
他道:“门没锁。”
季无尘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这个小院用木片围了一圈简陋的篱笆,正门口的木板门烂得不成样子,其中一扇门页因绑扎的麻绳断了,歪歪斜斜地半靠在另一面,门自然锁不上。
院内三间木屋一字排开,左右两间已经塌了,倒塌的木板或倒地或搭在中间仅剩的木屋之上。
季无尘走过去轻轻地将院门推开,只听门发出了“嘎吱——”的声音,后面的屋内也随之发出了一个极轻的声响。
苏畏大声道:“有人吗?”
他这一声出来,屋里的动静更大了,像是碰倒了什么东西。
二人对视一眼,越过几步路的院子来到木屋前。
季无尘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
苏畏不要脸道:“我们是修仙之人,经过此处见你家房子塌啦,要不要帮忙?”
谁知那人一口回绝:“不必了。”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们还是赶紧回头走吧,别往前了。”
这个小村子再往前就是归云峰山下的树林,他这一劝告,苏畏心知此人必定知道什么,继续拍门道:“我们是从灵夷山上过来,灵夷山你知道吧,我旁边这位可是山上的仙客。”
季无尘默默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里面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
门内一片漆黑,看不清里面的情状,就连门缝后的人也站在阴影之中,似乎是很怕碰到从门缝中射进来的这一束光线。
一只泛着灰气的眼球出现在门缝后,他左右打量了苏畏和季无尘一眼便匆匆移开,躲在门板后道:“二位来这里做什么?”
苏畏照实道:“我们本来是要去归云峰上的,路过此处见到有魔气在,不知这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直接忽略了他的问题,劝道:“归云峰上去不得,进了那个林子,会死的。”说着就要关门。
苏畏眼疾手快,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头抵在门页上,那人推了半天,愣是没将门缝合紧。
苏畏道:“你别急啊,话还没说完呢,那林子为什么去不得?是有豺狼虎豹还是妖精鬼怪?”
那老人竟哼了一声:“看见我屋檐下挂的弓箭了么?我可是远近最好的猎手,豺狼虎豹算什么?”
苏畏惊讶道:“你这么大年纪还去打猎?”
那人有点生气:“我年纪算大吗?”
他一生气,手上推门的力道也轻了,苏畏只轻轻一推,门板便带着背后的人一齐拍在了墙上。
门后同时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啊!”
苏畏连忙撤开手指,诚恳地表示:“我没使劲。”
季无尘眉尖一抽,快步走进屋子,掀开门板将后面的老人解救出来。
那人爬起来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将他们这两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赶出去,反而是快速地关上了门,然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门缝,才靠在门板上长出了一口气。
屋内黑黢黢的连蜡烛都没点,苏畏虽目能视物,但他素来不喜爱黑暗,正要寻个物件照明,身旁的季无尘已经先他一步点燃了屋中间桌面上的半截蜡烛。
烛光还算亮,把这间不大的屋子照得清清楚楚。
两侧的木板墙上各有一扇门,但都被垮塌的房间给堵死了,只剩下他们所在的这间还勉强能住人,不过明显能看出这屋子是堂屋改成了住的地方,除了桌子加两把椅子就只有一堆杂物,甚至睡觉的地方也是由枯黄的草垛拼成的。
不仅如此,这屋子所有的窗子全被钉死了,连木板缝隙里都塞满了布条子,整个房间里一丝光线也不透。
苏畏环视了一圈,对季无尘道:“这要不是间木板屋,得把人憋死。”
季无尘却没有接他这句话,目视前方,跟靠在门板上的人对望。
苏畏这才发现方才一直同他说话的“老人”实际年纪并不大,只是他眼睛上灰蒙一片,眼球好像被一层东西给罩住了。
他的领口和袖口都扎得紧紧的,用一块破布包裹住脑袋,下半张脸都蒙下布巾下方,要不是体格还算健壮,这么一顿遮掩恐怕男女都难以一眼分清。
苏畏眼毒,即使如此装扮他也看这人的眼脸处伸出了几根蓝青色的细芽,只是这灯光昏暗,他又站得远,苏畏没能看得真切。
那人反应过来正被人盯着,警惕地捂住口鼻处的布巾:“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苏畏道:“方才不是说了?”
那人张嘴想反驳,季无尘道:“你怕光?”
听见这话,那人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把手往袖子里又缩了一点,没有说话。
苏畏道:“我看你这身上……是染了什么魔物?”他指了指季无尘:“你来给我们看看,这位真是仙客,他一定能治好你。”
那人半信半疑道:“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苏畏用脚勾过一把椅子,示意那人坐过来,“兄弟叫什么?”
“杜三,”杜三见他招手,莫名其妙地依言坐了过去,借着烛火这才看清了苏畏口中仙客的样子,白衣如尘,长得也跟神仙一般,陡然就信了七八分,转头对苏畏道,“哟,真是神仙。”
他一见到苏畏的模样,剩下的两三分也填满了:“你也是?!”
苏畏:“当然!”
季无尘:“……”
杜三一听,立即开始解开自己身上捆绑的布条子,把他的脖子,手还有脸都露了出来:“哎哟,那我今儿算走了大运,两位可快些帮我瞧瞧。”
布条子解下来一堆,被杜三随手扔在一边,然后他伸手把蜡烛从桌面上掰来,一寸一寸地照自己的另一只手,又到脖子和脸。
杜三的脸部棱角分明,皮肤是风吹日晒出来的黝黑色。
一种青蓝色的线状物死死地吸附在他的皮肤上,看起来像某种植物的根须,再仔细一瞧,那根须竟然正随着杜三的脉搏跳动!就如同身体中的青色血管破皮而出,还在汩汩地涌动着血液,一眼过去叫人头皮发麻。
季无尘皱眉道:“你从何处染得?”
杜三道:“就在归云峰下的林子里,我们经常去那边打猎。”
“你们?”苏畏道,“整个村子?”
“那不知道,只发现这东西喜光,有光的地方便长得越快、分枝越多,大家便各自回家躲起来了。”杜三道,“我也几日不曾出门了。”
苏畏忽然道:“你家的房子怎么塌了?”
杜三被他这句问话问得愣了一下,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
他歪了下头,似乎很认真地仔细回想了一阵,嘶地道:“哎,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杜三梗着脖子不解道:“两间房子而已,我半天就能修好。”
季无尘见苏畏眉头一皱,便问:“怎么?”
苏畏摇头:“只是觉得有点不对。”
杜三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想快些弄掉这些青色的根须,他继续道:“这东西原来也染过一次,有仙长过来处理过,本以为没事儿了,没想到还有,还比之前更厉害了。”
苏畏猜想他所说的仙长应当就是玉玑,又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杜三道:“上回这东西只不过是爱粘在人身上,拿烧红的猎刀一烫一撬就能弄掉,掉在地上就枯了,仙长还给每人发了一个装着仙草的药包,这东西闻见味儿就跑。”
“可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那药包就不起作用了,它吸在皮肤上死紧,刀削火烧都没用,除非是剜下那块肉,”杜三苦嗖嗖地伸着自己的双臂道,“这么多要是全剜了,我半个人都得没。”
苏畏用手指抠了抠他摊平的大臂上的青线,不料他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苏畏:“?”
杜三忙收敛住笑,连忙解释:“这东西长在手上跟自己的肉一样,真拿刀去削它,跟割肉也差不多。”
听完杜三的叙述,苏畏的神色也几不可察地冷肃了一瞬。
上辈子他做了十年魔尊,玩过的魔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种东西,能寄生在宿主身上并且把自身的痛感与宿主连通的。
而且这不是最可怕的,万一连性命也是一道,若强行割下,恐怕宿主也会跟着死亡。
可问题是,明明只能算是有些困扰的魔物,怎的东山再起,就变得这般难缠恐怖了?
细数上霄各地的魔乱,除了害他这原身的人尽数身死之外,无一不是虚张声势,挣一个热闹,并没有对当地的凡人造成真正的伤害,似乎只是想将苏畏引到藏有白骨的地方去。
而这青线却仿佛是真想要了这些猎户的命。
苏畏盯着杜三皮肤上的青线若有所思。
季无尘问他道:“你可认得?”
苏畏道:“倒是见过一样低阶魔物跟他说的很像,粘在人身上也就是换个地方掉落了再长,没他这个这么凶。”
苏畏刚说完,杜三就连忙道:“对对对!一开始就是那样子的,后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杜三的这番话引得苏畏面色一凝。
这青线原本就是他所说那种低阶魔物,怎的变得如此凶残?难道是被人加了料?
思及此,苏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季无尘道:“你可还记得魏府那个少爷?”
季无尘点点头。
“他那样子已经没救了,若是药王宗那群人强行拿药吊着,也能多活一段时日,”苏畏想起自己动的手脚道,“是我……”
季无尘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苏畏愣了一下。他本想坦白自己在魏远异化的身体内,下了一颗他经手的死灵种子,放大魏远的狂暴和攻击性,加速了他的死亡。
杜三身上的东西,跟他所为几乎是异曲同工之法。
但看季无尘的反应,像是早就知道他做了什么似的。
苏畏看向季无尘的方向,季无尘正低着头,仔细去看杜三手臂上的青色根须,对他的眼神浑然不觉。
好一阵,季无尘才抬头道:“可有法子去除?”
杜三闻言也期待地朝苏畏看了过去。
这魔物凶是凶了些,不过此时苏畏的神魂在身,虽未齐聚,对付这么个小玩意儿,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可以。”苏畏道。
杜三大喜,连忙将自己的手臂递到他面前。
苏畏掐了一个诀,轻轻地在他手臂上一点,果然那些随着脉搏跳动的青线齐刷刷地一顿。
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下一刻它们却突然暴长,瞬间爬满了杜三所剩不多的皮肤空白处,狰狞地绞住了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