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旪直到进了本草堂，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门外的列兵早已撤走，大街上围观的百姓，却还在三三两两地扎堆观望，有那要治病求医的，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贸然进门，生怕再来点后续，无辜受到牵连，是以堂子里暂时也没什么外人，大家聚在一起，眼巴巴的全在等着少堂主下朝归来。

宇文旪也不停留，跟大家点头示了个意，就直接跨步走进了堂屋，那正对门口的主座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宇文梏，字睿丰，以及母亲宇文尤氏，尤雨双。

堂屋旁侧站立的，除了温勉，还有他的妹妹宇文叶和本草堂几个资深同门。

宇文旪屈膝一跪，道：“爹，娘，儿臣不孝，让爹娘担忧了。”

尤雨双赶紧起身上前扶起宇文旪，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娘，我没事。”宇文旪搀扶尤雨双坐下。

一旁的宇文叶和年纪相仿的同门师兄弟们齐齐簇拥上来。

宇文叶挽住宇文旪的胳膊，觑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宇文睿丰，故作轻松地说道：“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这些天咱们本草堂被官兵为了个水泄不通，大家想来看病都不让进，我们也全部都出不去，娘亲这些天寝食难安的，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有人附和道：“对对，那些官兵，直到今天早上才悉数撤走呢。”

苍梧宇天拿他阖家上下做人质的事，是本草堂隐卫冒死赶到梓潼关告知的，他从郡都出发的时候并不知晓。宇文旪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因不知情，直接做出忤逆君命的事，眼前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他心有余悸地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宇文叶的头，道：“哥哥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没事了啊，都别担心。”

宇文睿丰干咳两声，朝门外摆了摆手，“好啦叶儿，你们都先退下，我跟旪儿有话说。”

“是。”

尤雨双上前轻抚宇文旪的手背，面露忧色地看了眼宇文睿丰，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只能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拉着宇文叶走了。

宇文叶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顿了一步，低声叮嘱道：“哥哥你好好认个错，爹他还在气头上，你可千万别牛脾气，不然一会儿屁股开花事小，娘亲心疼可就事大了。”然后给了他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一溜烟跑了。

宇文旪朝她眨了眨眼，无声地说“就你话多”。

不就是一顿好打嘛。

宇文睿丰对他的火气，这么多年几乎就没消停过。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认个错就摆得平，少不了要揍个皮开肉绽。

他自小不愿学医，一天到晚舞刀弄剑，就已经让宇文睿丰十分头疼。到后来干脆弃医从戎，宇文睿丰更是气得卧床半月不起。

宇文旪少年心性，负气闯到他塌前说，叶子自小天资聪颖，对从医颇有兴趣，又对本草堂十分上心，爹何不依了两人，许自己从戎驰骋疆场，叶子从医承继本草堂，岂不皆大欢喜，何苦非要强人所难，逼自己学医。

宇文睿丰怒极，伸出根手指愣是摆出了拿剑的气势，结果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还当场喷出一口老血。自那以后心灰意冷，再不对宇文旪从医之事抱有幻想，也再没给过他好脸色，颓靡了一段时间，总算静下心来，开始一心一意指导授教宇文叶。

宇文旪目送尤雨双和宇文叶走出院子，直到院门被关上，他才收回思绪。

堂屋中只剩下了宇文父子及温勉。三人一言不发地行至祠堂。

还没跨进门槛，就听宇文睿丰一声怒喝——

“跪下！”

还好宇文旪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然非得让这中气十足一嗓子震慑个趔趄。

宇文睿丰负手而立，面向列祖列宗牌位，冷冷地低声喝道：“畜生，你可知错。”

“孩儿知错......”宇文旪应声一掀衣摆，端正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各路祖宗们做了个揖。

然后腰还没直起来，宇文睿丰就蓦地回头，反手“啪”的一声，抽在了他的脸上。宇文旪侧脸肌肉飞快地颤动一下，一时猝不及防，牙齿磕破了舌尖，登时满嘴腥腻味弥漫开来。

他脸上火辣辣地刺痛，简直被生生扒去了一层皮，一侧耳窝里“嗡嗡”蜂鸣震得满脑子有一瞬浆糊般的混沌。

老头子这一巴掌可谓快狠准，倒是有些出乎宇文旪的意料，看起来身子骨格外硬朗。他没有往日的愤懑不服之心，反而有些事不关己似的思忖着，这一巴掌不至于就威力大到导致右耳失聪吧，虽知道一顿罚是免不了的，却不堤防这巴掌来得这么快，没想到老头子一把年纪了，手劲力道倒丝毫不亚于当年，下手还是这么不留余地。

温勉也是不曾想到这一出，愣神之余慌忙想要上前劝阻，却被宇文旪一个眼神拦下，他几不可见地朝温勉摇了摇头。以他对他爹的了解，此时任何的劝阻都等同于火上浇油，只会让他下场更惨。温勉自然也是了解这个堂主的秉性的，见状冷静下来，又默默退回一旁，静观其变。

宇文旪脑中震荡的余波未止，就听宇文睿丰疾言厉色劈头盖脸喝道：“你倒是说说，何错之有？”

宇文旪咬了咬牙，将嘴中血腥一口吞下，沉声道：“违抗帝令，私救晁肸，是为不忠；连累族人身陷险境，是为不孝。”

“你既知错，为何为之？”宇文睿丰不免疾首蹙额。眼前这个儿子，打小气自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往他都可以既往不咎，毕竟父子一场，就当是前世冤孽。

他要习武，自己默认了，身为男子，习武强身也好，惩恶扬善也罢，都不算坏事；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竟扬言说要弃医从戎，弃宇文氏祖上基业本草堂于不顾，好在还有宇文叶，虽然身为女子，恐本草堂他日落入他姓之下，但最终自己还是妥协了，从医之事性命攸关，若他执意不愿，自己也着实勉强不来。

但这次，本草堂上下数十口人命，竟因为一个外人，成了刀俎上的鱼肉。虽然一时瞒天过海，但接下来悬于项上的铡刀，不知何时会突然铡下，全族上下将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这罪孽，简直不可饶恕。

“爹，晁晟联合太子晖叛乱一事，晁肸根本就毫不知情，况且，我与他相识相知多年，情同手足，他无端遭此无妄之灾，我若不救他，岂非不仁不义？”在救晁肸这件事上，宇文旪义无反顾，他甚至想过，要不是帝君以本草堂为要挟，他可能都不会演这出戏，将在外，他说不定会堂而皇之地护短。

从当初放弃学医开始，他就深知忠孝两难全的道理，如今事关晁肸性命，即使不忠不孝他也在所不辞。此次虽然兵行险招，但他有把握短时间内不被帝君抓住把柄，在救下晁肸的同时，也给家族争取后续安排的时间。虽然以后或许再无宁日，但无论如何，总好过真的致晁肸于死地。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出和接受的事。

“好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宇文睿丰眉头紧蹙，抬手微颤地指着跪地少年，好半天终于痛心疾首吐出话来：“天地君亲师，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至君亲不顾，我看你压根就不知错！阖族上下，连带本草堂分堂，统共数百口人，为了你这仁义，接下来可还能安生？”

宇文旪不假思索地抬头盯着宇文睿丰，语气强硬：“爹，晁肸于我，就像叶子一样，乃至亲之人，如若帝君下令让我亲手斩杀叶子，难道我也要不分青红皂白听命执行吗？况且，悬壶济世救病医人本就是本草堂历年来的家训，在救晁肸这件事上，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