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府出来，阿念连太和宫都没有去，直接就出了东门往昆仑虚赶去。

云旸最后的姿态太过决然，让她心中好像长了一根刺。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忍冬的感情，只是现在她却忍不住在想，是不是她错了。自己的感情有那么重要吗？她一个人开心，和除了她大家都开心，似乎后者才是更加正确的选择？

去昆仑虚，越过洪喜悦找秋晚雁，是她下意识就想出来的念头。并非她不信任洪喜悦，只是像洪喜悦这般凡事都要掌控的人，很难让她改变主意告诉自己破灵阵之法。何况，洪喜悦年纪大了，云旸的事还是不要惊动她的好。

天气已经转暖，路边林子里落了叶的树木开始抽出新芽，一个个探出孤零零的小脑袋。越往东去愈加清静，此时这条路上更是一个人也没有。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声音听起来比普通人轻，明显不是等闲之辈。她走，那人也走。她停，那人便停了。她回头，后面却一个人也没有。阿念皱眉，看向了林子深处。

这里靠近土地庙，阿念再熟悉不过了。她摸出隼羽，脚步不停，转向南边一条更加僻静的小道，快跑几步，闪身躲了起来。那人果然上当，跟着转了进来，看人已不见，便也不顾隐藏身形，快步往小道上走去。阿念估摸着距离，猛地冲了出来，用隼羽抵住那人的后背，喝道：“站住！”

那是个身穿白衣瘦如竹竿的男子，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却是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说！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白衣男子开口，声音嘶哑如锯木：“临危不乱，有勇有谋。不愧是洪天成的女儿、赤水脉的传人。阿念，你让我很是欣慰啊。”

“你认得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洪天成的结义兄弟，秋不回。”

“秋不回？你也姓秋。莫非你跟昆仑虚的秋晚雁有什么关系？”秋这个姓太少见了，是以阿念一下就想起来秋晚雁。她正要去找秋晚雁，这会儿却来了个秋不回，阿念心中满是狐疑。

“晚雁是我妹妹。阿念，你先将刀收起来。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你。”

阿念收回隼羽，却仍是握在手上，警惕地望着面前这人。秋不回转身，阿念看到他的面容，吃了一惊：只见他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是头发灰白、鬓前如霜，脸像被狠狠揉皱的纸张，嘴角两道深刻的皱纹，像是老牛犁过的水田。一双眼睛看着她发出狂热的光芒，让人忍不住害怕。

这人活着的每一刻，似乎都在经历着什么折磨，以至于身体急速衰败，灵魂却在剧烈燃烧。

他眨了眨眼，神情瞬间变化，忽然就成了一个儒雅随性的长辈，带着对久未相见的小辈的关爱，如同舞台上新换了一个角儿，让阿念几乎以为自己刚刚眼花看错了。

“阿念，我就是来看看你。”他望着阿念的面容，流露出悲伤和怀念的神色：“你长得真的很像她。”

“谁？我爹吗？”

秋不回和蔼地微笑，眼神也柔和了下去：“像天佑，你姑姑。”

阿念摇摇头：“我没有见过她。不过大家都说我长得不像我娘，像我爹。想来跟天佑姑姑也有几分相像吧。”

“嗯，她出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你现在的年纪。她很害羞，也很善良，每次看到我都会笑，让你看一眼就忘不了。如果她一直活到现在，不知道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还会那么笑……”

“天佑姑姑若知道你如今还记挂着她，应该也会高兴的。”她顿了顿，还是疑惑地问道：“只不过，你既然想见我，为什么要跟踪我，还不让我发现？我之前去昆仑虚也没有见过你，甚至都没听人提起过你。”

秋不回宽容地笑笑，“事情比较复杂，我有时候也糊里糊涂的，就不跟你解释了。不过，你出生前，天成便与我说好，要我当你的义父。你是天成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义女了。”

义父？阿念觉得有些怪怪的。

秋不回“唉”了一声，说：“不提也罢。”他慈祥地看着阿念，问道：“你愿意跟义父走吗？以前我不知道你还活着，但是以后我可以替你爹好好照顾你。”

阿念有些不自在，尽量放缓了语气说道：“我在京都有家人，他们对我很好。”

秋不回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哈哈笑道：“无妨。我能理解，我知道有些难为你了。好吧，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你对京都熟悉，可以带我在这里随意走走吗？我也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抱歉，我现在没时间，有些事要处理，我要赶去昆仑虚。”

“哦？为何？”

阿念看着秋不回的脸，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破灵阵吗？”

秋不回笑了：“昆仑虚，不，全天下，若我说不会，就没有人会了。”

阿念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心跳十分剧烈，她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切地说：“能否拜托你用破灵阵解我身上封印？若是你不便，可否教我破灵阵，我自己解？”

秋不回指了指京都方向，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想先去京都看看。”

阿念毫无犹豫地就答应了：“行！你想去哪儿？我家在东街，我跟我爷爷以前在东市大街卖东西。西街商铺也挺多的。你若想置办些什么东西，也可以去那边看看。”

“嗯，那我们就去西街走走吧。我听说皇帝今天去了太和宫，那边很是热闹，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

“啊，我都不知道。今天是……三月三？皇上去太和宫了？”

秋不回兴味盎然地看着她。阿念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既然破灵阵这么快就有了眉目，她心里也十分振奋。不就去太和宫看看吗？最多半天时间就好了。

阿念不再多想，领着他，两人不紧不慢地往西街走去。

秋不回倒也健谈，许是担心阿念尴尬，一路上都在说以前跟天成天佑兄妹俩的往事。阿念不知不觉中被他的话吸引。

秋不回与洪天成同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十分要好。若说洪天成性格斯文安静，那秋不回则是有些羸弱多病了。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漫山遍野地疯跑调皮，倒更喜欢找个地方一起读书聊天。

洪天成推崇“君子无所争”，秋不回对此颇不以为然，觉得人活着就是要力争上游，两人常常因此争得面红耳赤。

每次到最后，秋不回争不过了，便会气愤地揶揄洪天成：“你不是不争吗？”洪天成哈哈一笑，递给他一盏茶，拱手道：“下而饮，其争也君子。”秋不回一拳打到棉花上，悻悻然喝茶。两人就是这样，一个进，一个退，倒也相处融洽。

洪天佑小他们两岁，从小跟在哥哥身边。他们弹琴，天佑在旁边焚香。他们读书，天佑默默添茶。他们争论，天佑就眨巴着眼睛静静地听他们对话，时不时抿嘴一笑。后来，秋不回也说不好自己总去找洪天成，是因为与他要好，还是因为想看到天佑了。秋晚雁知道哥哥的心思，一日随母亲出山回来，带回了一匣子绢花，让他送给天佑。秋不回没有用那匣子绢花，而是照着样子自己亲手做了一朵最鲜艳的红色绢花，在一个春风和煦、夕阳满天的傍晚送给了天佑。少年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将绢花递给面前美丽的姑娘，低下头，红了脸，不敢看她。天佑接过绢花，抬手插到了发髻中，轻声说：“谢谢不回哥哥，我很喜欢。”少年惊喜地抬起头看向她，只见她的脸庞比绢花还要红。那天回家，秋不回觉得瘦弱的身体忽然之间有了无穷的力量，走路时脚步轻飘飘的，忍不住想要蹦起来。

几天后，轮到秋不回等人巡逻，他们抓到了一名可疑道人，扭送回来，暂且关了起来，留秋不回看守，其余人要么继续盘查搜索，要么分头通知其他洪家人。

洪天成被安排去给道人送饭，但是他刚得了一架古琴，正废寝忘食。天佑看到后，笑着说：“哥哥，你好好弹，一会儿弹给我和不回哥哥听。”便去帮天成送饭。

正好秋不回那天吃过午饭后便觉得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强撑了许久等洪天成过来，想拜托他接班，没想到来的是天佑。他腹痛难忍，只好让天佑替他一会儿。没想到，就这一会儿，道人哄骗天佑开了门，将她掐死，然后逃之夭夭。

得到消息的秋不回和洪天成疯了一样地在昆仑虚寻找那个道人，但是没有找到。两人互相埋怨，话不投机，狠狠地打了一架，秋不回一气之下砸烂了洪天成的琴，两人几乎反目成仇。秋不回大病一场，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洪天成红着眼睛过来向他辞行，告诉他一日不抓住那道人，自己便一日不回昆仑虚。并且自己此生不再弹琴，让秋不回替他将家里那些琴全都烧掉。

在洪喜悦的允许下，洪天成下了昆仑虚，开始到处追查那名道人的下落。终于在几年后发现了他的踪迹。追到京都凤凰山后，道人跳崖，从此下落不明。然而，没有找到道人的尸体，洪天成心中一直有些不安，此后仍然在京都继续探查。一直找不到那个道人，慢慢的，洪天成也以为自己想多了。后来，洪天成给他送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爱上了云家的女子，要与她成亲。秋不回很生气，天佑因他们而死，他以为天成会跟他一样，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赎罪，没想到天成一去不回，现在竟然还要娶妻生子，秋不回感觉受到了背叛。洪念出生前，洪天成又给他送了一封信，兴奋地告诉他这个消息，还说要让他当孩子的义父。他将信撕得粉碎。不知道该恨谁，他只能疯了一样地恨洪天成。

……

阿念怔怔地想：原来，洪天堇送给她的那朵绢花，竟是少年秋不回表达爱意的信物。她问：“我爹已经死了，你还恨他吗？”

秋不回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一闪而过，嘴上却笑道：“他都已经不在了，我还恨他做什么。你放心，我不仅不恨他，还要替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