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曾停下的雨滴仍在坠落,地上积起的水洼倒映出灿烂而热烈的几抹霞云,而在水滴亲吻柏油马路的那一刻,时间定格于此。
而后,逐渐偏移的云朵就像被人推动一样归回原位,连绵不绝的嘀嗒声消失,细碎的液体也以违反物理学的方式向上移动,最后归为天空的怀抱。
“他、他们……咳咳咳、他们为什么会从那里出来?这绝对!绝对不符合常理!看,看!那些雨在飞!它们在飞!”
屋内,小少爷用难以形容的激动神态不断重复这几句话,他两只手搭在镜灵的肩膀上不断摇晃,就连空气中浓重的二手烟和腥气都愣是被“强烈”的“风压”吹散些许。
“你在、唔咳咳……你在、惊讶什么?给老子停下小崽子!”
回看眼前的类人生物,那家伙就像只嘴里塞满了坚果的松鼠,一句完整的话愣是用了好几个段落,这才零零散散地吐出来。
激动的动作被硬生生地止住,某个情绪波动极大的初中生,他说到底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在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这家伙瞬间就端庄起来。
只见他立马挺直了腰板昂起了头,又做作地撩了把头发,看上去像极了某些古早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
“不是!大哥这不正常!不正常程度堪比现在的人类戴上伊丽莎白圈只为了防止挠破伤风伤口好吗!”
可怜了镜灵先生,才重获自由身没有多久,甚至连做深呼吸来平复呕吐感的机会都莫得,下一秒就又被林晴冠拽着肩膀,死命地摇个不停。
“大哥……大!哥!你都被一镜子砸进异世界了还有什么奇怪的!礼貌一点,有点风度小崽子。”
终于,类人生物先生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长舒心中的恶气,他挣开小崽子的束缚,一手拿着档案,一手指着火烧云开始了说明:
“咳咳,这里是一个记忆所构筑的空间,如果没有跟进剧情,就是不跟着那对姓周的兄弟,时间就会不断的重复,他们会在自己记忆的开头一直循环下去……”
很显然,这样过于“繁琐”且“枯燥”的说明,显然不该出现在小少爷充斥着“梦幻色彩”的世界观里头,光是看看这小崽子的一言难尽的脸就能看出来。
于是乎,镜灵先生果断把档案收回了袖子里头,结合当代非典型年轻人对于电视剧以及动漫的热爱,他当即编出了一套说辞:
“咳咳,就是说你在看一部电视剧或动画,如果人气和收视率不够,就会被腰斩掉懂吧?那现在,你不看下去,这里就——”
然而可怜的小先生连话都还没有说完,下一秒,红色的光芒充盈了整个房间,没错,这里的重置开始了。
待两位的眼睛适应了刺目的环境之后,年纪小的那位开始发现,地上破碎的啤酒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拼合,裂痕也被抚平,也是够神奇的。
“哥喜欢什么东西吗?”
光芒散去,一个穿校服的小家伙又出现在了林晴冠眼前,没错,周柒陌那孩子的戏份又开始了。
有一说一,虽然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长大,但周柒陌却有一张干净的娃娃脸,如果他是个女性,那肯定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
窗外的落日耀眼,几乎要将房间里一切彻底浸染,只可惜在这孩子的眼里,如此美妙的一切都只会是无聊的灰白。
“哥哥啊……哥哥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可以有一台电脑吧。”
面对自家弟弟的问题,作为兄长的周柒生那自然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两人空空的胃袋发出不满的抗议,但最后,又被这对兄弟以咽下充斥着二手烟的空气给搪塞过去。
肚子饿了,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而在周柒陌那被黑色镜片挡住的地方,那对已然看不见色彩的双眼盈满了泪水,至于哭泣的意义……很显然,他已经忘的一干二净。
回头看看,处在状况之外的林晴冠呢,他显然窥探不出这对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小少爷挠挠头,又小心翼翼地穿过垃圾堆,在他们身前蹲下:
“怎么哭了?很饿吗?”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想要抚摸周柒陌的脸颊,但指尖最后却又迟疑地停下动作,似乎是在犹豫这动作有没有意义。
“不用和“他们”说话。”
但是,镜灵先生很不解风情地打断这位“知心大哥哥”的咨询环节:
“还是那句话,这里只是段记忆,就像你不能穿越进小说或漫画里改变情节,你帮不了他们。”
“我们是旁观者,我们也只能是旁观者。”我们救不了他们。
镜灵没敢把这段话说出来,他又一次拿出档案,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面刻着羽毛的镜子。
它已经映不出任何人的模样,但是……浸染这些记忆的究竟是什么?
镜灵不知道,但如果这样放任下去,情况估计会更加糟糕,揽言和晴冠,还有自己,还有所有在这面羽枝镜里的灵魂,都会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去……
“唔!唔……”
还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周柒生不算大的痛呼便吸引了两位的注意力,血液的腥甜气息缓慢的散逸开。
林晴冠低下头,只见地上落着一块肉,一块鲜活的、甚至还能感受到它在运动的肉,至于周柒生本人,他只是捂住伤口,仍然对着周柒陌露出微笑。
红到令人不适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让他本就不带血色的脸颊变得愈发苍白,看着着实吓人。
面对自己的兄长,面对这样“残忍”的家人,周柒陌没有说话,那些难过也好,痛苦也罢,全都被一股脑打碎、混合,又被其尽数吞下。
少年环住周柒生的肩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任由着泪水浸湿单薄的校服外套,最后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字:
“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晴冠面对这样一副兄弟情深的场合,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向镜灵开了口。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家伙会有自残这种行为,更不知道身为兄长的周柒生为何要把这个……应该可以被称为习惯的东西,在周柒陌的面前展露。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又是一个答非所问,镜灵纤细的手指在空中画出不规整的圆,正好圈住了两个相互依偎着的小孩,他翻开书,上面有张照片,里头是幸福的一家四口:
“他们啊,是跟着已经“死了”的母亲姓的,韩二楠——就是他们的父亲——他的妻子叫作周玫,在诞下这对双胞胎时正好是星期天,所以名字带“柒”,一个叫生,一个叫陌。”
“好随便的取名方式。”
果不其然,林晴冠面对如此草率但别有一番风味的名字,最后还是选择了吐槽。
不过,这么说起来……当时生下揽言的时候,爸妈是怎么取名的?
在自己的印象中,林揽言的出现极其突兀,那大概是在自己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当自己被父母接回家时,客厅里便多出来一张堆灰的婴儿摇篮。
里面的小孩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小眼睛里漠然几乎是溢于言表。
“这孩子啊,是你的弟弟,叫“揽言”,等到以后啊,你上小学了就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所以你能成为一个好哥哥吗?不能反悔哦。”
那时候啊,父母脸上带着笑意看着自己,年幼的林揽言也偏过头,眼睛里闪着光,但是……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他不记得了,也许要等记忆全部回来吧,不过自己的手,在那时候,也真的像这样满是伤口的吗?
“我……真的是个小少爷吗?”
林晴冠小声地发问,印象中的自己几乎没做过什么脏活累活,除了偶尔帮着做家务,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但,真的是这样吗?
“没用的废物,如果杀了我,你可以获得什么?”
突然间,韩二楠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乱成一团的床铺上传来,林晴冠的注意力很快便从自己移向了那三个……不,应该说是两个人。
见要出事,镜灵暗道一声不妙,也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捂住了林晴冠的眼睛。
他的手不大,还冷得不像话,可类人先生却还是拼了老命地,试图在林晴冠面前掩盖这场过于悲凄的家庭惨剧:
“别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脑子闪过了很多种说辞,但到最后只是憋出一句简单的“别看”。
短暂的沉默后,好像是意识到这样单薄的话语根本没有办法使人信服,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求你。”
林晴冠抿起嘴,这样冰凉的掌心他似乎摸过不止一次,在揽言还没许下那样的愿望时,那孩子总会因为怕冷而去牵起自己的手,又一并塞进自己的口袋。
“哥哥的手很暖和。”
他那时候老是这样说,而林晴冠会强忍住笑意,回一句:
“得寸进尺。”
“你有什么资格站在他旁边?”
回忆总是美好的,因为人会过度美化它们,即便会有许多反感的情节,比如……
比如那些人,那些在揽言消失后,便不再与自己有任何交集的人。
“好,我不看。”
记忆结束,林晴冠叹了口气,又回握住镜灵冰凉的手,声音不自觉的温柔下来,就好像在面对多年以来的友人。
熟悉而又亲切的影子再次与他交融,镜灵的心跳停了一拍,最后又只是回了一句简单的“谢谢”。
小少爷闭上眼睛,少年人的声音很柔软,就像一汪将化未化的春水,虽然在镜灵这个年纪多少有点矫揉造作的意味,但他听得舒服——
就像是找回了过去身为兄长的些许触感。
“幸福。”
回过神来,林晴冠看到周柒生举起那把异常锋利的美工刀,因为缺少睡眠的时间,他甚至站都站不太稳。
而藏在床下的人依旧抱着默不作声,含糊不清的呜咽与深藏于心的咒骂让他的目光有些恍惚。
眼泪不断滑下,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就好像眼泪越多,就可以杀灭眼前自己所不敢面对的一切,即便它连一点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哈,哈哈哈哈!你死了,我们可以获得的东西……不就只有这一种了么?监狱也好,外面也好……有什么区别么?”
听着昔日的家人如今却是这副模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看着韩二楠腰部使劲,将周柒生甩到地上,甩到自己眼前。
虽然有垃圾作缓冲,但全身都要散架了的疼痛,还有连绵不断的耳鸣声还是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
看着这可笑的一幕幕,周柒陌仍然不敢发声,他的双眼因为流了太多眼泪而变得有些红肿,口中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那是祈求?还是祷告?周柒生没有听清,他只是继续嘲讽、谩骂,甚至是侮辱自己的“父亲”:
“你又不敢杀了我,难道不是么?我亲爱的父亲,你永远得不到那个该死的婊子,永远不能再次与她结合,甚至连与她的孩子都没有办法——”
刹那间,那把过于锐利的美工刀被投出,插在自己的脖颈旁边,即便看不到画面,但光是这点声响,林晴冠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父亲可以提她,母亲可以提她,就连街边的乞丐、上学路上的学生、小说作品的读者,他们统统可以评价周玫……他们都可以,都可以……”
少年依然想要反抗,想要挣扎着爬起,但是下一秒,韩二楠却按住了他的肩膀,仿佛在按住一只在不断挣扎着的牲口:
“但是只有你们不行,只有身为她家人的你们,只有身为她诞下的孽种的你们……没有任何资格,去提你们改变了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