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就像一点星火，只要还有干燥的麦杆，只要还有些许的空气，它就会以此为食，在灾难中诞生妖艳的花……”

记忆中的少年留着一头干净的长发，从背影看上去，就像一名干净的淑女，只可惜脸上的容貌无法改变：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句话，一句简单的话。”

他如此说道，接着又转过头，看向身前那面不算巨大的梳妆镜，最后将放于膝上的小说合上。

镜灵停下梳理头发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那面能够窥探到外界的镜子，自己当时唯一的朋友，那个叫“单”的孩子——

哈，那家伙还是像以前一样，穿着家人不要的连衣裙，为了不被别人嘲笑自己过于“阳刚”的外貌，他选择戴上面具——

一但戴上，就永远无法摘下的“面具”。

如此“贫穷”的“家”没有钱去支持他去做那些手术，更何况这个守旧的“家”绝对不会承认这样一个农村妇女生下的私生子。

而不管是男方还是女方，他们都不愿意去要一个穿裙子的男孩子，所以单就处在这样一个两头都不讨好的尴尬位置。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会在自己昏暗的小房间里，在镜灵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提起时，笑着说上一句：

“没关系，可以理解。”

不过在此刻，单却头一次提到了“仇恨”这样陌生的词汇。

窗外在下雨，一场仿佛永远不会谢幕的大雨，落下的液体积起水洼，最后淹死路边的野花：

“你有恨的人吗？”

镜灵开口道，虽然他也不太清楚这些不可言说的情感，不过最初见到的那位工匠先生，却用行动告诉了自己——何为仇恨。

“我吗？”

单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上这本牛皮纸包装的小本子，思考许久，少年人又嬉笑着道出一句：

“没有恨的人，事实上，我这样的贱人不也没有恨一个人的资格么？”

“为什么？”

面对镜灵的问题，穿裙子的少年只是望向只漏出些许微光的窗，最后抚摸着自己即将被剪断的长发：

“人啊，在这个世界都讲究等量交换，有多少的幸福，有多少得到的东西，就要用相等甚至更多的诅咒交换，但是有人会被它们压跨，在黑暗中永远无法翻身……”

“而我这样的人，也不可以恨别人，不管再痛，再难受，也不能去轻易说出“恨一个人”这样的话……”

“因为在你与我，甚至更多更多的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都承认着自己的苦暗，他们……只是累了，仅仅只是累了。”

话语中所描绘着的“美好”仅仅只是幻想，可单还没有为其画上一笔完美的结尾，几滴温热的液体便滴落在裙上，染湿了本就廉价的粉色布料。

镜灵站起身，过长的白发散落一地，可他却没有在意，只是伸手轻触那面映出昏暗房间的镜子，沉默许久，最后仍是开了口：

“为什么一定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不能反抗一下？”

“因为反抗了，就会被世界痛殴，会被更多更多，更多的苦暗埋没呐，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改变不了世界，也改变不了早已注定的命运。”

话语很轻，轻的像触碰水面的羽毛，但即便如此，那微弱的力量却依旧溅起了些许涟漪。

镜灵看到他说话时止不停的颤抖，看到了在他眸中那零星的火焰，看到了复杂矛盾的仇恨——对于“单自己”的仇恨。

没有人会甘于现状，也没有人会乐意一辈子活在深不见底的泥潭，有无数的生灵会燃烧自己的生命去驱散瘴气，用仅存的光明种下希望。

而这所谓“希望”，最后开出巨大的花，一朵在逆境之中、于黑暗深处、啃食诅咒与污秽所生长的反抗的“花”。

但是花会被雨水鞭打，会被狂风冲刷，会被所有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恶意抹杀，这样零星的火花脆弱的不堪一击。

所以……这样就好，能够活下来，能够保护好这仅存的一隅光明，那样就行了。

“我有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吗？”

漫长的时光过去，回看现在，镜灵先生走出房间，看着位于走廊尽头的光源，被过去勾勒的眼尾泛出些许微红，呼出的叹息几乎微不可闻。

而林晴冠，小少爷摸黑上前，紧紧握住镜灵的手，力度大到好像可以将其轻而易举地捏碎：

“现在夸我也没用，把揽言带走、不好好整理房间，结果让咱走这一遭的债，你最好想都不要想，小崽子。”

前面那对兄弟的脚步声不时的传来，少年的声音显然多少带上了点威胁的意味。

明明是个小少爷，可他的手上有些老茧和疤，虽然着实称不上“舒适”二字，但足够温暖。

见此情况，类人生物先生无声地笑了，又紧紧回握住林晴冠的手。

他记得，在单离世的时候，那孩子大概才到刚上高中的年纪，虽然长得不高，过于瘦削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但也正因如此，单才会受那么多男人的“欢迎”——就和眼前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一个样。

“你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很像。”

尴尬的沉默持续许久，镜灵最后还是扯出一个话题，虽然在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林晴冠的脸，但是也正好，他能把单的容貌在脑海中描述的更为清晰。

而林晴冠的脚步明显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接着手上的力度竟然又大了些：

“大哥，虽然我知道你可能是我曾曾曾祖父那代的，但是这种搭讪方式真的不受人喜欢，太老套了。”

“嘿呀，你这小子年纪不大，懂得挺多……不过说真的，你这小子，哈……很像他，很像。”

搭讪手法着实称不上高明，不过林晴冠倒也不以为然，只感觉，镜灵牵着自己的手好像握得更紧了些。

他哼着自己唯一会的音乐曲调，看着那对兄弟走到了明亮处，赤红的光芒伴着点点雨声照亮了周柒生的脸，他搀扶着自己的弟弟，短暂的停顿一下。

“雨什么时候会停呢？”

周柒陌如此说道，又蹭蹭周柒生的脖子，依偎着少年温暖的身体，好似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很快就会消失殆尽。

“我还不想离开你……”

那是周柒生的声音，但是在最早见到这对兄弟时，他并没有说过这句话，林晴冠先是一愣，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顾不得其他，就直挺挺地拽着镜灵往前方跑去——

“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

“我还想和你一起……我还想陪着你，柒陌……”

“但是……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最后的反抗。这是我能够想到的，能够做到最好的选择，这样的世界……会给你幸福和温柔吧……”

随着二人的靠近，周柒生的声音愈发明显，那柔和的绯色光芒在空气中逐渐扭曲，最后化为三个大字刻在他们面前。

“对不起。”

话语戛然而止，唯有雨声依旧。

镜灵别过头，好像不愿再去面对这件可怖的惨事，而林晴冠却看见了周柒陌于霞光下举起的小手。

明明饥饿就要将他撕碎，每一个脚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使不上力气，少年却还是勉强勾起一个微笑，说道：

“我可是很厉害的！”

周柒陌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有多累，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也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将这样的情绪发泄。

而理由很简单，老是抱怨生活不幸的人会被讨厌，哪怕是在周柒生的面前，即便自己有多么痛恨这样糟糕的世界，最后也只能把所有的苦涩尽数吞下。

我……可是很厉害的！因为我的成绩很好，大概。

我也可以去赚钱……因为我是哥哥的弟弟，我不会迷惘，周柒陌会为了他们……不，为了他，付出一切。

“卖玻璃瓶、家教、甚至在某些黑网吧做服务生——天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去收个才初中的小孩子来端茶递水……”

“很辛苦，不是么？”

镜灵没有理会林晴冠的呆愣，只是细数着周柒陌过去所做的一切，明明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该承受这么多，至少不用在承受“家庭暴力”之后，还要笑着去应付职场——

但这孩子却不得不做，为了可以活下去，为了抓住自己的一线生机，为了拼尽全力地抓住不被饥饿束缚的未来。

“看上去他们感情……挺好的嘛，咱继续跟上去？”

强行压制住喉咙里的呜咽，林晴冠抹去泪水，看着那三个大字低声询问道——虽然现实也不会容许他们一直待在这重复的时间里。

“真的没事？你好像哭了……”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小少爷，镜灵的声音又不自觉的温柔下来——只是可惜，对方不予回应。

没有办法，两位只好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电梯门前，结果，少年哭红到有些肿胀的眼睛便彻底暴露在镜灵的视线中。

说到底，他也还只是个小孩子，见到生活在这堪比人间炼狱的地方，见到这对艰难求生的兄弟……

估计是触境生情了吧。

镜灵轻轻拍着男孩较为单薄的身子，又看着他颤抖着擦去眼泪，那些没敢说出的话语藏在心里，最后只化为无奈的叹息：

“他们有一个好结局，一个对他们而言，很好的结局，我们安静的看……相信我，至少现在，我不会骗你。”

不要像他一样，离开我身边。

这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毕竟镜灵也知道，单善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要是看了，估计也得骂上自己好一顿。

说回正题，林晴冠从过度的共情中缓过来，面对窗外的太阳雨，最后又缓缓地伸出手——

他看到白色的幻影倚在窗边，好像在为自己加油一样，像过去一样……冲着自己露出笑容：

“太阳雨是带来希望的雨……所以，我一直在你身边，无论何时何地。”

林揽言的幻影很快便消逝于眼前，小少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同意镜灵的话，又像是在给予白色幻影以回应。

对此，类人生物先生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又像变魔术似的档案最后一面的镜子掏出把老旧的油纸伞：

“我们走，追上去。”

林晴冠少见的没有多话，在松开手后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跟着镜灵一同走入了黑暗之中。

楼梯间里回荡着油纸伞敲击地面的轻脆声响，就好像回到过去的某个雨天。

那个时候啊，单会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穿上长裙，带着羽枝镜，在无人的羊肠小道上散步，嘴里还不忘诉说着那个镜灵从未见过的男生有多么完美……

如果能早一点从那面镜子里出来，单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是不是可以能像晴冠一样，能好好的活在世上？是不是至少……他不会在仇恨中死去？

“林晴冠，他们会恨韩二楠吗？”

走过几层，那些坏掉的灯终于有了些反应，在两人头顶上发出惨白的光，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从更下面传来，总让人感觉下一秒那对兄弟就会一个跟头栽下去。

第一次被镜灵直呼全名，林晴冠的脚步很明显的顿了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各种各样的言语在脑海中浮起又下坠，脸上的表情也是迅速背叛了组织，就差把“纠结”二字刻在眉间。

短暂的思考未果，小少爷也终于开了口：

“你觉得呢？”

“他们应该恨吧，但是……他们也不可能说出来。”

镜灵如此回应，不知不觉，两人便到了楼下，已经有些暗淡的霞色雨幕里，兄弟俩撑着同一把伞，摇摇晃晃地前进。

林晴冠接过镜灵的油纸伞，像对待老古董似的撑开。

竹制的伞杆手感远比现在的钢架伞要来得奇妙，即便被烧成了墨色，它仍旧带着股淡淡的竹香，外侧还绘着棵青松，虽说看上去要有点脆弱，但是比想象中的要结实许多。

男孩将伞置于二人之上，又朝着镜灵微微欠身：

“你之前说的，不会骗我，所以，他们为什么不可能说出来？”

林晴冠的声音还带着些许青涩，音调愈发低沉，最后彻底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乖啊，现在知道我是长辈了。”

白衣少年不由得笑出了声，又牵过林晴冠按在身前的手，拉着他走进了雨幕：

“我活得太久啦，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和我说过，仇恨像火，燃烧生命和情感，但也因此，这份心意才绝对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

“哈，我当时也这样问，他的回答是——”

雨水滴滴答，震碎了无数话语，镜灵咬着牙，最后将无数个零散的字眼组合在一起，重复着过去友人所道出的回答：

“在我们所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也受过伤，挨过打，所以才会用自己知道的唯一方式——”

“来换得……哈，换得哪怕一点点的安全感。”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可以，请让更多人看到吧，拜托了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