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记得的，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其实实在称不上多。

有些时候，她是一个对自己特别好的女性，会帮自己给柠檬茶打上气泡，记得自己喜欢苦瓜干贝汤，记得自己讨厌浓重的香精味道……

可还有些时候，她是一个只会在乎自己的角色，水性杨花，还因为意外生下了自己，把自己关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从来都不会，也不屑于扮演一个好母亲的形象……

所以，所以……这些记忆，有哪些是假的，又有哪些是真的？

看着手中的龟壳，看着自己因为恐惧、因为痛苦，从而滴落在纸页上的泪水，身为一小块碎屑的禾万秢，身体竟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她翻动日记的手逐渐开始颤动，到最后，自己甚至连将龟壳抱在怀里，连带着抱住已经死去的同族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伴随着席卷全身的无力感，从而不了了之。

自己的双手抖动不已，书页也因为动作，自然而然地翻动到了下一页，那上面的字体没有先前的那般漂亮，甚至比起那些文字，它们还要显得更为巨大——

而就是这无比巨大的字，禾万秢却始终没有勇气读出，她张开嘴，干燥的喉咙里传出几声喑哑的杂音，一直到林晴冠走上前，她都没有发出一句完整的话：

“快……跑。”

小少爷读出了那些个硕大的字眼，又将担忧的目光投向拿日记的禾万秢，最后只是发出一声无奈地叹息。

为什么那些肉块只用服下一个，就可以恢复自己几乎油尽灯枯的身体，为什么那些来历不明的“水”只要喝下，自己就会陷入疯狂，这一切的问题好像都有了答案——

服下的肉块，是无数个死去的“禾万秢”所遗留的产物，吃下原本属于自己一部分的记忆，自然就可以让这碎片化的灵魂恢复常态。

龙头里流出的水，那是别人篡改出来的记忆，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灵魂”，就像身体的免疫系统就会对其产生排异反应一样，让自己在极致的痛苦中步入疯狂。

自己的这段生命，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更为庞大的个体所分裂出的、一块小小的碎片，就像忒修斯之船上的一小块木头，终将在不知不觉中，被新的个体替代……

“倒仙姐姐，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用喉咙发出声音的行为开始变得艰难，禾万秢挣扎了许久，这才终于找回了过去说话的感觉，只是，这次道出的话语……为什么会带上哭腔呢？

手电筒的光芒隐没在无边的黑色雾气中，少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类似液体的物质小心翼翼地环住——

那样的感觉，比棉花还要柔软，比羽绒还要温暖，仅仅只是一瞬的接触，就足以带给人宁静的、让身体放松的安全感：

“我一直在，我一直在……想做什么，想问什么，都可以的……芷瑟。”

那熟悉的声音如此说道，恍惚间，有一枝柔软而馥郁的赤红花朵，穿过了这漆黑一片的雾气，递到了“禾万秢”面前。

那是一束百合，一束红色的百合。

被先人的血液浸染，被无数个死去的、在一个月内被替代的“禾万秢”留下，被她们至死都未能实现的、在世界上留下痕迹的执念，最后所凝聚而成的实体。

“红色的百合——“倒仙”，它的花语，是热烈的爱，对吗？”

女孩这样说道，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用自己那纤细到仿佛一折就断的指节，用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使劲握住了那枝红色的“倒仙”。

刮过荒原的冷冽而坚硬的风，吹散了眼前的朦胧，雾气消退，明明此刻天色已晚，纤细的月亮攀上夜空，可那无数细碎的星星却覆盖了漆黑，如同白昼……

女孩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她只感觉到身后那温柔的触感已经如同潮水一般消退，感觉到自己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红色百合，又咬着牙，转过了身——

“顾娟我已经带到小红帽的家里了，小红帽的妈妈是有名的猎狼人，她们天天都会用残忍的方式杀掉一匹泛滥成灾的狼，比如刨开那匹狼，把他的胃里装满石头，接着再缝起来，最后狼先生就会在喝水的时候摔进井里。”

“总之，万秢不用担心顾娟的问题，有猎狼人的保护，她们会很安全的。”

明明都说了，她呆着小红帽的家里，明明都说了，你会很安全……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

在“禾万秢”的眼前，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女孩看到的不再是那个由粘液构成的“类人生物”。

在这个专门为“禾万秢”准备的刑场，在这个只有“刽子手”与“罪人”的空间里，有一个不该出现，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物，此刻却站在自己面前——

“顾娟姐姐……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是的，身为这片记忆空间的主人，那个一直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王顾娟，此刻终于出现在三人面前。

林晴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虽然自己早就有了预感，但当“倒仙小姐”褪去身上的粘液，露出自己身为王顾娟的真面目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惊讶。

而在短暂的讶异过去之后，回想起先前的过往，小少爷也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红帽的家，说白了，其实就是那两位身处外国的女明星，她们用舆论的方式榨取群众的钱财，也就是所谓的“杀死一匹泛滥成灾的狼”。

而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王顾娟女士，成为了让钱芷瑟，让故事中的“灰姑娘”逃出小屋子的、一见钟情的“王子”。

而现在，“王子”也带着“灰姑娘”逃出了封闭的高楼，带着她找到了这份童话故事的真相——这本刻在乌龟身上的日记。

“好久不见，我能对你说的，也只有一句……好久不见，芷瑟。”

王顾娟如此说道，她依旧留着那头精心打理出的麻花辫，就像两人初见时那样，声音平静，就连脸上带有抱歉意味的笑意，也多了些许悲伤。

女孩上前一步，想要像对方过去所做的一样，抱住对方孱弱纤细的身子，但当禾万秢想要继续迈步时，“王子”却摇了摇头，她口中所道出的话语也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步伐：

“我们的相遇，芷瑟应该也觉得很美好吧，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王子殿下出现，把困在黑暗中的女孩拉出了阴影，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谈笑间，一颗白色的星星从天空滑落，撕开了夜色漆黑的一角。

它坠落到王顾娟的手上，旋转着、舞蹈着，最后变成一团微小而灿烂的光球，诉说着过去两人相处的一幕幕：

“在我们逃出小屋子时，我们来到了一座桥的下面，来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们聊着天，我还给你取了一个名字……钱芷瑟，因为你想赚很多很多的钱——”

“因为芷瑟想要远远地逃出禾家村，因为芷瑟想要陪在自己的王子身边……对吗？”

又是一颗星星坠落，黑色线条在苍白的幕布上留下一道无比深重的痕迹，王顾娟看着那道笔画，接着又几步上前，主动牵住了钱芷瑟的手——

她的脚步轻盈，就像在与对方跳着一曲不算华丽的舞，而那束倒仙，也在她们动作中化为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即便在这如同白昼的夜色中，也显得那般耀眼。

龟壳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碎裂成几个不大不小的碎块，关于先人的故事就此彻底画上句号，而现在，钱芷瑟与王顾娟两人的故事也正式拉开序幕：

“我记得，芷瑟那时候啊，看上去就像只会炸毛的小猫一样，明明期待着可以获得救赎，期待着，自己可以获得童话故事一样的结局……”

“明明自己受过那么多的痛苦，明明自己都不想再一次被欺骗，再一次被伤害……”

“但是，我仍然向您问出了那句话，我向您说出了那句——”

“我可以相信你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仿佛相处多年的老友，默契地没有打断对方的话，又自然而然的接过下一句，在没有旋律伴奏的舞步中，禾万秢的身体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星辰化作白色的衣裙，流光编作隐秘的针线，明明刚刚还是个小女孩，可下一秒，她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成长。

皮肉被骨架撑起，发丝被时间编起，才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她便已经比王顾娟还要高出一个头，手中还带着花朵香气的利刃，也不知不觉有了小臂粗细。

“你这不是还记得吗，芷瑟……但是，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编着麻花辫的女青年这样说着，又伸出手，轻轻抓住对方持刀的手，将其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刹那间，无数回忆的碎片就此陨落，少女关于眼前之人的记忆，也伴随着周围响起的声声雀鸣，而逐渐褪去了颜色。

将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无比崭新的记忆，如同洪水一般涌入自己的心脏，充盈自己的灵魂。

这片天地终会崩陨，天上的最后一颗星星坠落，撕开了漆黑的夜空，点燃了一把耀眼的赤红色火焰，将一切都尽数烧尽。

在火光中，林晴冠看见，那把纤长的利刃贯穿了王顾娟的身体，紧接着下一秒，自己便被这片记忆空间弹出，回到了那片夕阳之下的静止的时间。

关于刚刚的一切，小少爷还是有些云里雾里，毕竟她们所说的东西都有些语焉不详，听着惹人头昏，但现在，自己也只有最后一个人需要记录——

这一切的起始，这所有故事的开端，那个曾经名为“禾万秢”的少女——钱芷瑟。

“真的是，希望这次不要再说谜语了……”

红线从少年的身后蔓延而出，轻轻连接上了钱芷瑟的身体，下一秒，他便又一次化为无数线条，涌入了这最后的记忆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可以，请让更多人看到吧，拜托了qwq